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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化妝梳頭都是極費工夫的事情。重新下樓來,在門外聽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步子不由微微凝滯。她走路本來就很輕,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還是錦瑞回頭看見了,叫了她一聲:「素素。」又說,「你平日裡還是要化妝,氣色顯得好些。」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汙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廖……這一身的珠光寶氣,光豔照人,也不過是人前做一朵錦上花,讓旁人看著羡慕不已,除此,她還有什麼餘地?

  慕容清嶧根本不曾轉過臉來。慕容夫人說:「素素一定也沒有吃早飯,老三,你跟她一起去吃點東西,宴會是在午後兩點,還有好幾個鐘頭呢。」

  慕容清嶧站起來往外走,慕容夫人向素素使個眼色,素素只得跟著他走出去。廚房倒是很周到,聽說是他們兩人的早餐,記得他們各自的口味愛好,預備西式的一份給慕容清嶧,又替素素準備細粥小菜。
  偌大的餐廳,只聽到他的刀叉,偶爾碰在盤上,叮的一聲輕響,重新歸於沉寂。他們上次見面還是舊曆年,幾個月不見,他也顯得削瘦了,大約是公事繁忙吧,眉目間隱約透著疲憊和厭煩。或許,是在厭煩她,厭煩這樣的場合,不得不粉飾太平的場合。

  兩個人在沉默裡吃完早餐。她默默隨著他去西廊外的大客廳,走過走廊,他忽然回過頭來,伸手牽住她的手,她身子不由微微一顫。旋即看到大客廳裡的記者,正紛紛轉過臉來,他微笑著攬著她的腰,只聽一片按下快門的輕哢聲,配著耀眼的鎂光,閃過眼前是一片空白。她打起精神來,像慕容夫人一樣,對鏡頭綻開一個恍若幸福的微笑。

  是西式的婚禮,維儀穿婚紗,頭紗由三對小小花童牽著,那笑容如蜜一樣。新人禮成,紛紛揚揚的彩帶彩屑夾著玫瑰花瓣落下來,像是一場夢幻般的花雨。佳偶天成,百年好合。她與齊晰成才是金童玉女,凡人不可企及的神仙眷侶。

  晚上雙橋官邸燃放焰花,黑色的天幕上一朵朵煙花綻開,一瞬盛放。露臺上都是賓客,眾人拱圍中他輕擁著她,可是,不過也只是做戲。他只是仰面看著,他的眼一瞬閃過焰火的光芒,仿佛燃起隱約的火光。但旋即,迅速地黯淡下去,熄滅成依舊的死寂,浮起冷冷的薄冰。

  夜風吹來,冷得令她輕輕打個寒噤。這樣熱鬧繁華的場面,這樣多的人,他離她這樣近,可是她是獨自一個,臨著這冷風。

  十八

  舞池那頭樂隊調著弦,起首第一支華爾滋,樂聲起伏如碧藍湖水的微漣,又如簷下銅鈴搖曳風中的脆響。素素不由微微出神,一回過頭來,他已遠遠伸了手,只得將手交握與他。他的手微涼,可是舞技依然嫺熟,迴旋,轉身……四周是衣香鬢影的海,惟有此刻,惟有此刻可以名正言順微仰起臉,靜靜望著他。

  他的目光卻下意識般飄忽移開,不過一兩秒鐘,便重新與她對視,他目光溫和,幾乎令她生了錯覺,頰上漸漸洇出紅暈,呼吸也漸漸淺促。只覺身輕如一只蝶,他的臂懷是惟一的攀附,輕盈任憑他帶領,游走於花團錦簇的舞池間。耳中漸漸只剩了樂聲,旋轉,旋轉……轉得她微微生了眩暈,音樂是波瀾壯闊的海洋,他的眼睛卻是無望無際的深淵。她無力再去嘗試俯瞰,只怕會不顧一切縱身一躍——他連連幾個迴旋,卻帶她離開喧囂的舞池深處。音樂聲漸漸高亢出最後的華章,她只覺眼前微微一黑,人已經立在花障的陰影裡。

  他猝然吻下來,收緊的臂膀緊緊束縛著她,不容躲避,不容掙扎。他從來是這樣霸道,熟悉而遙遠的溫暖令她全身發軟,唇上的力道卻在一瞬間再次奪去她的呼吸。他貪婪地汲取著她的氣息,仿佛橫穿大漠瀕臨渴斃的人遇上第一眼甘泉,急切索取毫不顧忌,連呼吸都紊亂急促。

  她不要——不要他如此,明明知曉他再度惑於她的美色,她再也無力承受失卻的痛苦,只好不要,不要他這樣對她。如同對待他身畔那些萬紫千紅,偶然憶起便回顧垂憐,哪怕她卑微如同野草,但她已經被他拋棄,從此,她再也不要他的回顧。

  她用力一掙,他猝然放了手。她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眼裡隱約燃起的火簇,漸漸幽寒如冰,她反倒生出無畏來,直面他鋒銳的眼神。他嘴角牽出一個冷笑,摔開她的手掉頭而去,徑直穿過舞池,消失于歡欣笑語的人群深處。

  夜闌人散已經是淩晨三點鐘,慕容夫人說:「年紀大了,真是熬不住,我可要睡去了。素素,這樣晚了,你就在這邊睡吧,免得明天一早還得趕過來。」話說成這樣,素素只得應「是」。慕容夫人一轉臉看到慕容清嶧的身影在門外一晃,忙叫住:「老三,這麼晚了你還去哪兒?」

  慕容清嶧說:「才剛接了個電話,有事要出去。」

  慕容夫人說:「三更半夜的去哪兒?」

  慕容清嶧說:「是真的有公事,母親不信,問值班的侍從。」說著就往外走。慕容夫人只得對素素笑一笑,說:「別管他了,你先去睡吧。」

  素素上樓去,這睡房她差不多半年沒有進來過了,房間倒還是從前的佈置,連她的一雙拖鞋也還放在原來的地方。僕人每日收拾,自然是纖塵不染。她卻知道他也是多日不曾回這房裡了,因為床頭上的一隻古董鐘,從來是他親自上發條的。那鐘的日期格還停在幾個月以前,他當然有旁的去處。

  被上是淡薄熟悉的薰香,床那樣寬大,她習慣性地蜷縮著。剛剛有了幾分睡意,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她取下聽筒,猶未說話,對方軟膩地嬌嗔:「你這沒良心的,你是不是要我等到天亮啊?」

  她淒清地笑起來,千瘡百孔的心,連痛都是麻木的了。她輕聲說:「他已經去了,你不用等到天亮。」

  等待是永無止境的蒼老,她卻連等待都拒絕了。書房裡頂天立地的書架,成千成萬的書冊,用專門的梯台才可以取到上層的書。書頁裡的光陰,比水流還要湍急,書中文字的洄漩,還偶爾濺起浪花。她的心卻幽暗成一口古井,生了浮萍,生了蒙翳,片片蠶食殆盡。春去了,燕子去了,夏遠了,蟬聲稀了。秋盡了,滿地黃花堆積,冬至了,雨聲寒碎。四季並無分別,她是深深庭院的一枝花,無人知曉,斷井頹垣之畔慢慢凋謝,褪盡顏色,漸漸地灰敗,終有一日,不過是化作塵泥。

  玉顏憔悴三年,她曾經失去四年,而如今,她再次失去,漫漫又是一年了,只怕——此生已是永遠。

  房子那樣敞闊,靜深如幽谷,窸窣的衣聲仿佛是惟一的回音。窗外的寒雨清冷,點滴敲著窗櫺。客廳裡電話突兀地響起,劃破如水的寂靜,無端端令她一驚。旋即輕輕地歎喟了一聲,大約又是侍從室打來,通知她必須出席的場合。新姐接了電話,來對她說:「是方小姐的電話呢。」

  惟一記得她的,大約只剩牧蘭了。只聽她說了一句:「素素,生辰快樂。」她這才想起來,輕輕「啊呀」一聲。牧蘭說:「我只怕你不在家呢,我請了舞團裡幾位舊朋友一塊兒吃飯,你若是有空能不能來,就算我們替你做生日吧。」

  一屋子的舊朋友,見她進來紛紛站起來,微笑不語。只有牧蘭迎上來,「我以為你今天是不能來呢。」她微笑說道:「接了你的電話,我才是真的高興。」曉帆笑著說:「哎呀,前一陣子看到報紙上你的照片,簡直認不出來了。你是越來越美——只是瘦了。」這樣一說,旁人也七嘴八舌地問起話來,大家這才熱絡起來。

  菊花火鍋滋滋輕響,幽藍火苗輕舔著金色的銅鍋底,隔著氤氳淡薄的白色熱霧,叫素素想起當年舞團裡打牙祭吃小館子。也是吃火鍋,自然沒有這麼考究,但熱氣騰騰裡笑語喧嘩,一如昨日。

  曉帆依舊鬧喳喳的性子,「素素,你最沒有良心,老朋友最少聯絡,我們只有偶然從報紙上瞻仰你的芳容。」牧蘭哧地笑出聲來,「素素,別理她,她早說了今天要敲你竹杠。」曉帆笑嘻嘻從手袋裡摸出一份報紙,「你瞧,我專門留了下來,照片拍得真是好。」
  素素伸手接過,還是維儀出嫁時拍的全家合影。她侍立慕容夫人身後,臉上微有笑意,身畔便是慕容清嶧,難得穿了西式禮服,領結之上是熟悉的面龐,陌生的笑容。這樣雙雙而立,旁人眼裡,也是盡善盡美的幸福吧。

  牧蘭拿過報紙去,笑著問:「曉帆,你難道還要素素給你簽名不成?」一邊招呼,「鍋子要燒幹了啊,快點吃。」一邊端起杯來,「壽星,這一杯可要喝掉。」

  素素這才微笑起來,「你們還不知道我?我哪裡能喝酒?」曉帆說:「這梅子酒和汽水一樣,哪裡能喝得醉人。」牧蘭也笑,「咱們都不是會喝酒的人,只是個替你上壽的熱鬧意思。」旁人也都勸著,素素見盛情難卻,只得淺啜了一口。曉帆端著杯說:「好,我這裡也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素素說:「我可真不能喝了。」曉帆咦了一聲,問:「當真我比起牧蘭來,就沒有面子麼?」

  素素聽她這樣講,只得也喝了半杯。這一開了先例,後面的人自然也都上來敬酒。素素沒有法子,零零碎碎也喝了幾杯。她本來就不會喝酒,只覺得耳赤臉熱,心裡跳得厲害。一幫人說笑著吃菜,又另外喝了半碗甜湯,這才覺得心裡好過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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