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我「嗯」了一聲,雷伯伯趕緊給我打岔解圍,「先生,青湖那邊的房子我去看過了,要修葺的地方不少。恐怕得加緊動工,雨季一來就麻煩了。」

  父親說:「哦,交給小許去辦吧。我們先吃飯去。」他轉身向餐廳走去,我才向雷伯伯扮了個鬼臉。雷伯伯微笑,「貓兒一走,小耗子又要造反了?」我揚了揚眉,其他的幾個伯伯都無聲地笑了起來。我跟著雷伯伯走到餐廳裡去,廚房已經開始上前菜了。

  吃飯的時候父親和伯伯們一直在說他們的事,我悶頭吃我的飯。父親的心情看起來不太好,不過我習慣了,他成年累月地總是壞心情,很少看見他笑,和爺爺當年一樣。爺爺就總是心事重重——打電話、發脾氣、罵人……

  可是爺爺很喜歡我。我繈褓之中就被交給祖母撫養,在雙橋官邸長大。爺爺每次拍桌子罵人,那些垂頭喪氣的叔叔伯伯們總會想法子把我抱進書房去,爺爺看到了我,就會牽著我去花園裡散步,帶我去看他種的蘭花。

  等我稍大一點兒,爺爺的脾氣就更不好了,但每次見了我,他還是很高興的,放下手邊的事,叫人去拿朱古力給我吃,叫我背詩給他聽。有時候,他也帶我出去玩。風景河的青湖官邸、海邊的楓港官邸、瑞穗官邸,都是他常常帶我去的地方。他對我的疼愛和奶奶的不一樣。奶奶疼我,是教訓我禮儀,請老師教我學琴、念書。爺爺疼我,是一種完全的溺愛,我要什麼,他就給我什麼。有一次他睡午覺,我偷偷地溜了進去,站在椅子上拿到了他書桌上的毛筆,在他的額頭上畫了一個「王」字。他醒了之後,大大地發了一頓脾氣,還把侍從室主任叫去狠狠地罵了一頓,又叫人把我帶到書房裡去。我以為他會打我,所以我放聲大哭,哪知道他並沒有責備我,反而叫人拿了朱古力來哄我。那個時候我正在換牙,奶奶不許我吃糖,所以我立刻破涕而笑了,因為我知道,只要是爺爺給我的,誰也不敢不許我吃,包括奶奶。我說:「當爺爺真好,誰都怕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爺爺哈哈大笑,抱起我親我,叫我「傻囡囡」。
  可是在我六歲那年,爺爺就得了重病。他病得很厲害,大家不得不把他送到醫院去,家裡亂得像到了世界末日。奶奶和姑姑們都在哭,我天天被保姆帶到病房裡去看爺爺,就是在爺爺的病房裡,我懂事後第一次見到了父親。

  他剛剛從國外趕回來,奶奶讓我叫他父親。我像個悶嘴葫蘆一樣不開口,父親打量著我,皺著眉,說:「怎麼長這麼高?」

  奶奶說:「六歲了呢,當然有這麼高了。」

  父親不喜歡我,從這一面我就知道。後來爺爺過世了,我被送回父親身邊。他不再出國了,可是我還是很少看到他,他很忙,天天都不回家,回家我也見不著他……

  第二年他就又結了婚,我本能地反感這件事。我耍賴不去參加他的婚禮,他惱火極了,第一次打了我,把我揪在他膝上打屁股。就為這一次挨打,我和她的仇就結大了。

  我想她一開始是想討好我的,給我買了好多玩具和新衣服。我把玩具和衣服都從窗子裡扔了出去,還偷偷跑到她的房裡去,把她的漂亮旗袍統統用剪刀剪爛。她生氣地告訴了父親,結果就是我又挨了打。

  我還記得當時的情形,我站在房間中央,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我昂著頭,脊背挺得直直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口齒清楚地咒駡她:「你這個巫婆!你這個壞皇后!我的母親會在天上看著你的!你會被雷劈死的!」

  她氣壞了,父親臉色也變了,從那以後,父親就很少管我和她的糾紛了。到後來父親和她鬧翻了,老是和她反著來,反而總是偏袒我了。

  可是父親到底是不喜歡我,每次和我說不了三句話就要動氣。像今天晚上他的心情不是太好,我就裝啞巴不插嘴。吃過飯後他和伯伯們坐在小客廳裡喝茶閒聊,汪伯伯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說:「先生,今天有件趣事呢。」

  父親問:「什麼趣事?」

  他說:「今天第二艦隊的晉銜名冊送上來了,他們在草審,看到一個人的照片,嚇了一跳。恰巧我過去了,他們拉住我叫我看,我看了也嚇了一大跳,還以為他們誰開玩笑,把您年輕時的舊照片混在裡頭和我們鬧著玩呢——我是您的侍從官出身,那照片和您年輕時的樣子真是神似極了。」

  李伯伯笑道:「會那麼像?我有點兒不信。」

  汪伯伯說:「幾個人都說像,只有繼來一個人說不像,拿過去看了半天,才說:『哪一點兒像先生?我看倒是蠻像慕容灃先生。』大夥兒一下子全笑了。」

  父親也笑了,「只有繼來愛抬扛,你說像我,他斷斷不會認同,非要和你唱對臺戲不可,大約實在是很像,所以他也沒法子否認,只好說不是像我,是像父親——我可不是像父親?」

  伯伯們都笑了。陳伯伯說:「這世上巧事就是多,上回我們也是查資料,翻出一個人的照片來,個個看了都說像我。老何說:『呵!老陳,快點檢討一下年輕時的風流債,好好想想和人家令堂是不是舊相識,說不定老來還得一子呢。』足足笑話了三四天,才算放過我了。」

  父親心情漸好起來,他故作沉吟,「哦?那我現在豈不也該回憶一下,是不是認得人家令堂?」伯伯們都笑起來,我也低著頭偷偷地笑。汪伯伯隨口道:「先生要是真認識人家令堂,可要對我透個風。我要搶先拍太子爺的馬屁去——這回他是中尉升上尉——我可要告訴他們:『還升什麼上尉?把表拿過來,我給他填上個上將得了!』」

  父親大笑,說:「胡鬧!」

  汪伯伯翻著他的公事包,笑著說:「人家的檔案我都帶來了,給您瞧瞧。」他拿出份卷宗,雙手拿給父親,「您看看,是不是很像?」

  父親的眼睛有些老花,拿得遠遠的才看得清楚,我乘機也轉臉去瞧,別說父親,我都是一怔。家裡有不少父親年輕時的照片,這一張如果混在其中,我打賭連小姑姑一眼都分不出來。他有著和父親一模一樣的濃濃的眉頭,深凹進去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個挺直的鼻樑,是慕容家的人的標誌,連我這個外貌上完全遺傳自母親的人,也在鼻子上像足了父親。

  如果非常仔細地看,區別只是他的唇和父親不是很像,父親的嘴唇很薄,他的稍稍渾厚,還有,父親是方臉,他也是,可是下巴比父親尖一些,不過——他真是個漂亮的年輕人!

  父親真的也吃了一驚,半晌才說:「是像!確實像。」他細細打量著,端詳著,「我像他這年紀的時候,也是在軍中,只不過那時候軍裝還是老樣子,他要是穿上了那老式軍裝,那才像極了呢!」

  雷伯伯笑著說:「您在軍中時比他的軍銜高——我記得最後一次晉銜是準將。」

  父親問:「這個人多大了?」

  汪伯伯說:「二十三歲。去年從美國的NAVAL WAR COLLEGE回來的。」
  父親說:「現在的年輕人不得了啊,我們當年哪裡升得了這麼快。我算是走偏門了,十年裡升了六級,人家還不知道說了多少閒話。」說著隨手就將卷宗翻過一頁,吃力地看了看上頭的小字,「唔,七月七日生……」

  父親合上了卷宗還給汪伯伯。汪伯伯還在說笑話:「完了,看樣子沒戲了。我還指望先生真認識人家令堂呢。」

  父親笑了一下。伯伯們又說笑起來,又講了許多別的事情來博父親開心。父親今天晚上心情出奇的不錯,聽著他們東扯西拉,還時不時問上一兩句。他們談了許久,一直到我困得想睡覺了,他們才告辭。父親站起來送他們,他們連聲地道:「不敢。」父親就停了步,看著他們魚貫而出。我困了,想和父親道晚安好上樓睡覺去,就在這時,父親卻叫住了走在最後的雷伯伯,「少功,我有事和你說。」

  我聽見父親這樣叫雷伯伯就覺得好笑。雷伯伯是他的侍從官出身,所以他叫慣了他的名字,雷伯伯今日位高權重,兩鬢也斑白了,可是父親一叫他,他就很自然地條件反射般挺直了身子,「是。」

  依舊是侍從官的那種唯唯諾諾的口氣,我更覺得好笑了。鬼使神差一般,我留在了拐角的牆後,想等他們說完話後再去和父親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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