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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心音拒絕複診,拒絕治療,她固執地活在「我沒病」的幻想之中。

  魯生在貝爾格雷維亞區租了一套公寓,每天都會跑來勸說心音一番。

  「積極配合治療是戰勝病魔的唯一方法。」

  「腫瘤惡化之後會隨著靜脈血液感染身體各處,肝臟、肺、骨骼最易發生繼發瘤,還有腦部,大多數病患都是死於這些繼發癌症,而不是乳癌本身,所以心音你必須儘早接受治療。」魯生天天研究各種醫療文獻,考察多位專家的履歷,他自己也快成為半個行家了。

  「如今整形術這麼發達,我認識幾個頂尖整形專家,你做完手術我立即把他們推薦給你。」

  「我——沒——病!」心音對魯生的勸告置若罔聞。

  小旗也感受到媽媽的抑鬱,這幾天都有點怕她,粘著大旗,遠離她。

  大旗呢,因為他在吉隆玻摔斷脖子那次,魯生只用了二十四個小時就組織了一支奧林匹克級的專家隊伍,從神經科專家到麻醉醫師一應俱全,由此可見魯生的人脈之廣和辦事能力之強,大旗雖然對魯生意見多多,但仍然接受他的幫助。這對大旗而言十分不易,他是那種沙豬到極點的男人,面子簡直比他的命還重要。

  雖然魯生巧舌如簧,曉之情理,但心音不為所動,繼續拖延。隨著日子一天天流逝,大旗越來越心慌。心音不是感冒,多喝點水多休息幾天,自動就會痊癒,她生癌,不治就是死路一條。

  心音坐在門廊處的躺椅上,手邊有一小塊完全沒有動過的蛋糕。她迅速消瘦,下巴尖尖地凸出來,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似乎輕輕一折就會斷掉。

  「心音。」大旗走過去,期期艾艾地說。

  「嗯?」心音有氣無力地漫應了一聲。

  「我們去醫院吧?」他半跪在她面前,輕輕握住她的手。

  又是這個姿態,心音有點想笑,她又想起他們第一次相遇時他猴急得跳過沙發,半跪在她跟前,當時她想,他的姿勢多麼像正在求婚。她和他之間,始終都是有緣分的,心音第一次對自己承認。

  「我不去。」心音緩慢卻清晰地說,氣息中有一股微淡的腥味,她的美色開始消退,她知道,所以她絕對不會接受任何治療,手術也好,放射線治療也好,化療也好,都會令她越來越醜,像活生生地慢慢死去一樣,她會掉頭發,她的皮膚會變得粗糙,她的眼神會失去所有神采,甚至於,她會失去她的一部分或者全部的乳房。

  不治,她會死,她的胸部會慢慢潰爛,但她根本不會讓自己等到那一天,心音一直認為自己不是驕傲的人,其實她有她的驕傲,她要一個體面的死法。

  「心音,」大旗哀懇,「你是怕藥水的味道,還是怕打針?」他努力說笑話,「我陪你,不怕不怕。」

  他的笑話說得這麼辛酸,但心音笑了,「大旗,我真的不能。我不能變醜,你知道的。」心音神經質地低語。

  「什麼?」

  心音繼續用那種飄忽又輕緩的語調:「我不能變醜,就算我的外形保持最佳狀態,你還是常常對我不聞不問,若我醜了,你必然棄我不顧。」

  「什麼?」

  「所以,我不能去醫院,大旗。」心音反握大旗的手,「我是為了我們好。」

  「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大旗又驚又怕,他以為心音承受不了厄運打擊,精神失常了,「你在生病,我怎麼會嫌棄你醜?你到底在想什麼?」大旗急死了。

  心音凝視大旗,毫無預兆地,她瘋狂地開始流淚,一串一串,真像忘記擰緊的自來水龍頭。心音突然明白了好多過去令她十分困擾的事情,她那麼潔身自好卻在碰見大旗三天之後就以身相許;她一次一次原諒他的出軌他的不忠,她以為只是因為她溫柔她賢慧她膽小;她兩度回絕魯生,她以為只是因為她不敢給自己第二次機會。原來,實情根本不是那樣。生死關頭,心音的心境反而清明了,她為大旗犧牲那麼多,只是因為她愛他而已,她不知道她對他的愛有多深,也許比大海裡的水更深,也許比宇宙的範圍更不能度量。但——他並不愛她,至少不像她愛他那樣。心音對於自己的這段婚姻全無信心,她不相信她和大旗之間可以經歷如此嚴苛的考驗,「我不能去醫院,我不能冒這個險,我不能給你一個機會丟開我不管,那樣的話……我寧可馬上就死了乾淨。」心音激動地說。

  「我不會,我不會的,我發誓!」大旗願意以自己的性命為誓,但心音不相信。他如何能要求心音信他,在他背叛了她那麼多回之後,「小旗呢?小旗那麼小,你總不能就這麼撒手不管!」

  心音的眼神變了變,她輕歎一聲,「事到如今,我顧不了那麼多了。」很多女人把孩子看得比丈夫重要,但心音不是。活了這麼多年,心音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是情癡一個。總之,她就是不能給他理由嫌棄她。

  「心音!」大旗把臉埋進心音的手心。

  心音感覺到大旗又在流淚,這是她第三次看到他哭,第一次是小旗出生時,第二次是他求她不要和魯生走,這是第三次。

  「我不要你死!」大旗抬起頭。

  心音細細地打量大旗的臉,她知道她沒有多少機會這麼做了。

  大旗像是上帝用兩根大拇指捏出來的男人,並非不勻稱,只是不精緻,充滿粗糙的質感。他總是給人很雄壯的感覺,不管什麼類型女人到了他跟前都會化成一攤水。心音常常忍不住想像大旗是中世紀手持長斧的野蠻戰士,他似乎永遠不缺乏力量,永遠野性勃勃。但他又有一雙純然孩子般的眼睛,清澈、閃亮、充滿好奇心,這給人另外一種錯覺,似乎他雄健的外表只是一種表像,只是面具,只是偽裝,內在的他全然是個孩子,然後你不由自主地原諒他的彌天錯誤。

  「我的選擇,我不後悔。」心音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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