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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但還好你夠聰明。你很明白,你會喜歡一些人,但你會嫁給另外一些人,然後去過一些不好也不壞的日子。

  顧穎鹿不同,她遇到的是另外一類好男人。而且是在她還不懂得思考人生是什麼的時候,就已經遇到了一個不平凡的好男人。無論起因是什麼,她畢竟是看盡他溫柔的深情,看盡他頎立的身形,看盡他在握的自信,看盡他淡然的從容。

  劉晴對嶽少楠只是驚鴻一瞥,就曾望洋興嘆地對她說:「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不要碰到那麼極品的男人!因為會自他之後,就再也沒有,從此萬劫不復。」

  顧穎鹿嬉笑著婉拒了老馬,收了神重新埋首進自己的天地裡。顧穎鹿做了記者這行以後,其實並不會覺得自己會寂寞。這個行業的特點就是你每天都要去面對最新的事物,於是你就需要不停地去學習,去跟上時間的腳步,去適應環境的發展,去發現別人的不同。當然,副作用就是她們的心理年齡也會因此蒼老得可怕,而且她們見過的太多,也因此新聞圈的男人們也通常都不太會把自己的同行作為首選的通婚物件。

  趕在晚飯前交了稿,顧穎鹿忽然起了給自己正經做頓飯的興致。水槽裡嘩嘩的洗菜聲,鍋裡吱吱響的熱油,油煙機下四溢的香氣……這就是生活的味道了。魚頭豆腐湯,清炒蓮白,肉沫四季豆,很家常的滋味,看起來真是幸福。

  他現在,在做什麼呢?他跟東遙不同,除了一些極微妙的習慣性細節,比如咖啡和煙,他曾說這些是屬於不能馬虎的精神需求。其實在物質享受的大部分方面,他並不過分挑剔。尤其是飲食,一工作起來常常都會忘了時間,那時的一日三餐十有八九都會是隨便對付。

  舉起的筷子就這樣突然停下。顧穎鹿看著眼前的菜肴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胃口。

  她突然發現,她其實,連去為他洗手做羹湯都未曾想過。她就一直這樣走在理智的左岸,她甚至從未憧憬過他們的小日子會怎樣過活。

  不知道沒有過幻想的人生,算不算完整?

  只是一個這樣簡單而樸素的願望,都從來未曾出現在她的人生中。

  她待在色香誘人的菜肴前,在為這樣一個願望開始流淚。

  等她打算好了回來面對一切時,卻沒能算到他竟然沒有忘記過她。她只能再次決絕。她知道有些真相她不能讓他有機會重新接觸。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她一直在做夢,夢裡有個聲音在耳邊不停地詛咒。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你以為等岳家知道你是誰的女兒還能夠接受你?」

  「你憑什麼能跟雪靈去爭?」

  ……

  她開始做噩夢,夢到她被人捂住嘴拖進一輛車裡,破布堵了她呼救的聲音,繩索捆了她拼命掙扎的雙手。她拼命地蹬著踢著,他們也開始打她,用刀子劃她,用煙蒂燙她,身下是撕裂般的痛……她昏過去前聽見他們狂笑著跟她說:「你回去轉告姓嶽的那小子,我們沒那麼好的耐心,下次別再犯強,你就當是給他的最後一個教訓。」

  她被纏在噩夢中無法醒來,但她知道她必須醒過來,她必須好好的重新出現,這樣他就不會再有機會去知道她遇到了什麼。不管是起因為何,既然他們已經離開,那麼就到她為止。等她終於能神志清明地睜開眼睛,卻只能看到滿手裡握著的濕漉漉的紅。

  她一直都知道媽媽不喜歡她,她想媽媽一定是有她自己不願面對的心魔,那一定是個不能剝開的傷口吧。她其實可憐媽媽,就像她也會去可憐著少楠的掙扎。她因此為她愛的人們藏起了自己的所有委屈。但為什麼?她看著媽媽已經在她面前變成無聲無息的美麗,她木然地想:我許你不愛我,但為什麼要連一個讓我去愛你的機會都吝嗇得不肯留下?

  她第一次開始恨她的媽媽,在她媽媽再也不能回來之後。她第一次無法再忍受身上晝夜不停的灼痛。她想,這有什麼難的,我也會。她放棄了所有的信念。既然她愛的人都已不會再有她的機會,或許這樣寂靜地離開,就是她脫離苦海的最後機會。

  急驟的門鈴聲滴滴叫著時,顧穎鹿還以為是在夢中,猛地一腳蹬空,陡然醒了過來。坐在床邊怔愣了一會兒,揉了揉眼睛,雙手抱著腦袋使勁搖了搖,總算是反應過來是門鈴在響。她呼的掀開被子,趿上拖鞋就跑過去。開了門,周雪靈正要再摁門鈴的手僵在半空。

  短暫的尷尬後,周雪靈極不自然的聲音低低叫了一聲:「姐。」

  愛有天意

  顧穎鹿對她的稱呼愣了一下,倚在門前,徵詢地看她,周雪靈已重新低回頭默然。樓道裡的冷空氣撲撲的在往屋子裡灌,於是側開了身,讓她進來,兩個人都在沙發上各自沉默著。

  隔了六年不見,周雪靈的臉上卻仍是稚氣未脫的少女模樣,端端正正的坐著,粉頸微垂,劉海掛下來遮住了大部分臉,只露出玉雪雕琢般的尖巧下頜,兩隻手有些局促地搭在併攏斜放的膝頭。自是溫室的花朵,未經人間煙火的薰染,細微的動作裡也看得出嬌養的出身。顧穎鹿想不通周雪靈為什麼忽然找到這裡來,這樣心裡就突然驚了一下,只是話到嘴邊還是生生忍住。就算是少楠有什麼,畢竟也輪不到她再來問了。

  她們之間的一切早已變了質。顧穎鹿知道她若是想好了,自然就會說清楚來意,便索性起身,打算去切些水果過來,這才被她叫住:「姐,你別走。」

  顧穎鹿回頭看了她一眼,卻沒再坐回去,只是轉過身來,等著她繼續說。這種站位其實是一種無形的迫力,顧穎鹿已經不想再陪著她沉默下去。等著她,再開口聲音裡已有些顫音: 「姐,我把他,還給你……」

  顧穎鹿仍只是微笑,微笑,打斷她的啜嚅:「雪靈,你怎麼還是單純得可怕?少楠他不是個抱抱熊。別再說孩子話了。」

  周雪靈聽到顧穎鹿的答話,終於抬起頭。

  「姐,不會了,我長大了。這件事已經折磨得我太久,知道你回來後,我就已經把你當年為什麼要跟少楠哥分手的原因,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是我不懂事,濫用了你們對我的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從別人那裡聽說過關於我們訂婚的事,我是怕會繼續再錯下去,才來找你。」

  「哦?我沒有聽說過。不過,你們能訂婚,是好事。」顧穎鹿淡然地回答了她。

  周雪靈搖搖頭,理了一下順序,說:「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來,就是想告訴你,少楠哥他從來就沒答應過要跟我訂婚。我那時心裡的執念太重,一時沒辦法接受你是我爸爸私生女的事實。我知道你很愛他,才會去跟你胡說八道。後來我又跟兩家大人也一口咬定少楠哥酒後亂性跟我發生了關係,最後被他們都當了真,兩家為此鬧得翻天覆地,我媽媽逼著少楠哥跟我訂婚。你知道他這個人一向重情重義,顧著我的名聲,寧肯自己背著罪名也不去跟別人解釋,只在私底下訓了我幾句,當面從來沒去拆穿我。再後來,其實他的心思也並不在這件事上,就這麼由著我胡鬧,由著周圍人去誤會他失德在前又遲遲不承擔責任,就連最隨和的東遙哥哥都一直在怪他。少楠哥他其實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人,從小到大,無論受到什麼樣的曲解,不管別人能夠懂他也好,不懂他也罷,都只是去默默的一肩承擔。」

  顧穎鹿聽完,吸了口氣,心裡沉了一下,「雪靈,你還記得那時我跟你說過什麼嗎?」

  周雪靈點點頭,有些話,想忘也並不容易。顧穎鹿那時就告訴她:不要因為不相干的愛恨,去誤人誤己。她眼睛裡閃爍了一下,說:「姐,自從你走後我就沒再見到少楠哥笑過。他重新開始抽煙,酗酒,拼命加班,那段時間他身體差極了,我從那時就已經在後悔了。有一次我很晚的時候路過,心血來潮地去他辦公室找他,開門卻看到他渾身酒氣地蜷在沙發上,在醉夢裡流了滿臉的眼淚,手裡還緊緊攥著你送給他的那張小畫。我拿著紙巾盒過去蹲到他跟前,剛伸手他就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我說:鹿鹿,你回來了……我不知道我當時是什麼心情,那不是用一句後悔就能說清楚的。我當時就在想,我究竟幹了些什麼?但是這個謊太大了,如果你不回來,我到現在也沒勇氣去捅破。」

  說到這裡,話語間已有些不成聲的凝噎。顧穎鹿默默地聽她繼續說著。

  「你一直以為他心底的人是我,甚至連他自己都這樣認為過,但不是的。只是因為小時候他救過我,親歷了一個生命的複生,心裡就格外珍重,卻被他誤以為那是愛。直到他遇到你,才解開了他心裡的結。前一陣,他被我拽著去吃飯,我說起他戒煙的事,他當時笑了。那是我這些年裡第一次看見他笑,我知道他是因為想起了你,想起你們的初遇來。可我沒想到緊接著你就真的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很擔心你大概要誤會我們真的在一起了。我那次就想,我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定要告訴他,也告訴你。我知道我真的錯了,等我知道錯的時候已經沒勇氣再去找你。後來,只要一看到他的孤單我心裡就疼得難受,所以我就將錯就錯地一直纏在他身邊不肯走,我只是想能陪著他一起等你回來,等著有一天你能給我一個糾正錯誤的機會……」

  顧穎鹿已經背轉過了身。愛情本來就是個沒有道理的東西,有人說一見鍾情不是靠「看」,而是靠「味道」、靠「聞」。氣味相投了,就彼此形成了吸引。顧穎鹿在第一次靠近嶽少楠的懷抱後,就已本能地因為他身上那股若有如無的溫暖而一頭栽了進來。她為此一路去體味著他所有的喜怒哀樂,看到的越多她也淪陷得越深,從此再也無法讓自己抽離。她只以為自己愛得執著而簡單,卻沒能想到少楠在那麼早之前就真的已經愛上過她,甚至可能比她所能想像到的還要更為深沉。

  只是她是真的沒敢想過。

  只是再等到回首之間,她和他,隔絕的已不僅是時間,還有太多不能再靠近的秘密。

  能相守時,卻未曾相愛;能相愛時,卻只能相遠。

  顧穎鹿鼻音濃重地阻斷了周雪靈的話:「別再說了。已經過去了。就算沒有你的出現,我和少楠也不會有未來。」

  「姐!你怪我,怎麼樣都可以,是我錯得太離譜。可是,少楠哥他其實一直等在這裡,他一直都在等你!你不能因為恨我就放棄他啊!」

  眼淚終於轟然而出。

  有些事已經不必再說。從周雪靈的話裡,她已知他早已出了一個泥淖。可是,誰又能想到兜兜轉轉,在她的不自覺間他已又進了另一個更深的泥淖。只是這一次,再沒有一個顧穎鹿可以救他。

  分手那天,當岳少楠向她深吻過來的刹那,她其實已經感到了似乎有什麼不同,只是那感覺彌漫得太快,緊接著他已潮水般向她席捲而來,險些覆蓋掉了她才艱難立下的決心。於是她有些著慌,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準確抓住那感覺裡究竟是有著什麼不同,就已經推開他。然後,她向著他,狠下心來說給自己聽,「嶽少楠,我受夠你了,我愛上了別人,你走,滾!」

  她迎著他的片刻怔然,看著他的眼神很快變得淩厲,卻什麼也沒說的就已轉過了身。她已沒有力氣再多看他的背影,扔了傘,飛快地跑離相反的方向,卻從此跑進了她沒有未來的明天。

  歷經了這些年,顧穎鹿對過往的一切一直在學著淡忘。其實並無所謂是怨與恨,她只是深深的覺得,她身上的一切都不過是淵藪。

  時隔六年後周雪靈忽然再來找她,向她說要還他。但已經知錯了的周雪靈卻並不知道,雖然時至今日顧穎鹿已漸漸能瞭解到在那個分別的深吻裡彼時他究竟有什麼不同,但是她真的已經不能再要。

  顧穎鹿慢慢靠近窗邊,微微撩開了一點窗簾,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雪。她推開窗,漫天都是簌簌的美麗,偶爾有大片的雪花撲在玻璃上,還沒有來得及綻放,就已融成了水滴,窗扇上漸漸茫然一片。她手指輕輕撫上去,指尖沿著水霧,一筆一畫地刻下:楠。再看著它重新被新凝的水霧覆蓋。無影無痕。

  合了窗,轉回身,她告訴周雪靈:「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時間所不能改變的。愛也好,恨也好,時間可以消融一切。我既然離開了他,就沒辦法再回頭去愛他。我沒有因此恨過你,但我也沒辦法再去像以前那樣寬容你。所以,你走吧。」

  [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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