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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玩偶劇場還缺一個,你來頂一下他的位置吧。」

  「好,我這就去。」

  「喂!!!」聽到這裡硝子終於按捺不住又叫了起來,「你吃得消?!」

  來人疑惑地看看新堂:「你怎麼了?」

  「沒有。」新堂長長地看著硝子,站起身,「小姐也應該去和朋友匯合了吧。他們會擔心的。」

  硝子感覺像受到極大的侮辱:「行行行,你去演吧,你去演吧,你這種不珍惜自己的人病死也是活該啊!」

  聲音突兀地喊出去,自己卻先愧疚起來,硝子無限緊張地注視著男生的反應。

  「那就活該病死好了。」面無表情。

  他的無動於衷卻像細密的針,在硝子心裡紮出飛快的一排痛點,冒出細微的血絲。她不知哪來的勇氣,跑過去拽住男生,沖著那個工作人員喊:

  「他病著呢,你們真要找人來演,那讓我來!」

  新堂坐在後臺,感到臉邊突然多了一股寒氣,轉頭,看是女孩遞來的冰咖啡,想想,接了下來。隨後女孩也就著他坐下,掀著瓶蓋,卻像不得勁,幾次也不得力。新堂心裡歎口氣,伸手拿了過來,聽著女孩連聲的「不好意思」,再開,卻感覺到自己手上力氣也不多,但還是咬牙掀了開來。

  「我是多管閒事,但我就是見不得人這麼不愛惜自己。」一邊往喉嚨裡灌,一邊絮絮叨叨地說。

  新堂不出聲,硝子像更得到了鼓勵:「還好最後還有其他臨時演員,不然你若真上場,在頭套裡悶得吐出來,有多麻煩。」

  已經吐過了。

  不僅有嘔吐。還有氣竭和脫力。尤其是夏天,把服裝脫出來後,整個皮膚依然包裹在密不透風的窒息感中,幾乎連動動手指的力氣也沒有。

  在沒有打這份工前,沒有想過原來扮演布偶人會是這麼困難的工作。

  還是因為有太多太多已經發生的事情,帶著它們留下不可磨滅的壓抑感,盤剝掉了自己太多的力氣。

  新堂側眼看看女生俏麗的短髮,嘴角喝得都是咖啡色印記。他把咖啡罐放在一邊,眼前的人影忙碌交錯:

  「你也是好心。」

  「哈,你終於知道啦。」幸福得欲哭的樣子,「遊樂場還算給了我一點安慰呀。」

  「什麼?」不明白句子裡的意思。

  「哦,我是……一直以來都覺得遊樂場這地方不太,吉利,所以總是很排斥的,不過今天看來,還是有好事會發生的。」

  「什麼算好事?」

  「啊?」這個,當然是,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之類……什麼亂七八糟的呀,「……我喜歡的前輩學長也來了這裡。」

  「這樣啊。」露出了一點「你們女孩子啊」的口氣。硝子被激勵得乘勝追擊的念頭猛然興起:

  「你見多了吧。遊樂場裡的情侶可真是多啊……要是我,每天在這裡工作的話一定會受不了刺激在頭套裡默默流淚也說不定。」

  新堂的視線落在不知遠處的哪個地方:「在這裡……應該都要開心才對。」

  「沒錯沒錯,」所以你別老冷著一張臉吧,「不過我再不回去,吉澤一定會生氣得劈了我。」

  一連串碰撞滾動的聲音,沿著自男生手中掉落的鋁罐,延長了幾米,才停住。沒有喝完的咖啡,在路上形成斷續的色線,陽光下,返出刺眼的光澤。

  「啊……」硝子想要站起來,新堂搶先一步走去,彎腰將咖啡罐扔進了一邊的垃圾桶。又走回來。硝子想也許是他手打滑吧,畢竟罐子外凝結的水氣很厲害。正在她覺得有些尷尬的時候,聽見新堂出聲:

  「你朋友……」

  「吉澤?」看著男生在眉心細微變換出的色調,硝子不明所以地跟著補充道,「吉澤香滿。你認識她嗎?」

  「……不。不認識。」

  在門口匯合時果然還是被香滿狠狠地嘮叨了一通。諸如「你到底是為什麼來遊樂場的呀」「藤島學長啊藤島學長啊」「再怎麼說也不能就這麼跑了吧」的嘮叨不絕於耳。等她看見走在硝子身後的新堂,才突然恍然大悟地將硝子拉到一邊,快人快語地逼供「新認識的?哪認識的呀!看不出啊……」硝子正要回答的時候,卻看見男生已經走遠了。想喊什麼,又喊不出口。

  依然像個淺色的紙片,被貼在某個地方。硝子心裡的某種情緒在他的影子後一點點膨脹起來,直到藤島學長搭過她的肩微笑著問「剛才去哪了」,女孩才立刻切換了頻道有些緊張地解釋起來。臨到末了,聽見藤島學長一句「還以為你不喜歡這裡呢,以後有空常出來玩吧」,硝子幾乎要用力壓抑自己的興奮,點頭說著「行!我最喜歡遊樂場了!」

  果然,像他說的「在這裡,人人都應該開心才對。」

  關於硝子和藤島的故事不能在這裡繼續延續下去。最終還是要說到新堂。新堂聖。這個夏天,他已經在遊樂場裡打了一個多月的工,在上了電車後常常會聽見自己的耳邊不連貫的呼吸聲,卻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偶爾會有坐在身邊的女高中生扮著拘束朝自己頻頻看過來,或是會聽見身後竊竊私語的話題怎麼提到自己然後轉為女生間默契的輕笑。這和在遊樂場扮演布偶的工作有太大差別了。在那裡,自己在他人眼中永遠是一個卡通形象出現,陪遊人拍照,甚至會有小男孩一直爬到肩上。

  遇見一個又一個像硝子那樣的普通女生,對著身為大布熊的自己嬉笑不停,或是以年長一些的心情無視自己走過。萬千遊人在自己身邊穿梭,醞釀著整個遊樂場的歡樂和幸福。而硝子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名叫新堂聖的少年,之所以接下這樣的工作,並非因為遊樂場找不到人手開出的相對高額的薪水,而是負責人無意的一句「這活辛苦就辛苦在不透氣,甚至不能出聲。」

  不能出聲。

  為什麼非要出聲。

  會碰到身體有殘患的人,旅遊團組織的坐著輪椅或是帶著助聽器的人們進入遊樂場,由於身體原因大部分設施他們無法乘坐,所以有相當的人圍著布偶們照相也算是「到此一遊」。新堂在那時見到了不能說話的中年男子,比劃手勢流利,也能聽見他發出的「呀呀」的聲音。當時新堂很同情他,卻隨後又發現,這與自己對「聲音」這種東西的痛恨,並不矛盾。

  把自己往車窗上儘量靠過去的新堂,又聽見了回蕩在耳邊的濃重的淩亂的呼吸。好象有一陣了。身體時冷時熱。原因是因為接下了這份工作,還是因為更早以前……不久的以前,在春天的時候……自己對著眼前的女生說出的一句「請你忘了我吧。」

  原因那樣地冗長,其實在更早以前就註定了,在那位新來的女老師成為14歲的自己的班主任時,因為照顧獨居的自己而淋雨病倒,無知的少年在安慰她時卻不慎用出了聲音的力量,反復暗示著「老師,你不會冷的」、「老師你沒事的」,直到她病危,隨後的事發生得又滑稽又可笑,父母著急為保兒子勒令他將這段過去遺忘,卻又沒有想到會在17歲的夏天時又用出聲音的力量,天空中下起了蒲公英的大雨。他那時是用一種怎樣溫暖而憐惜的聲音,說出「蒲公英」這三個詞,卻並沒有意識到未來將在無法挽回中持續。

  無法挽回,所以會用聲音的力量說出「請你忘記我吧」。

  無法挽回,所以怎樣難受的工作,在毛絨玩具裡喘不過氣,想吐,累垮都沒有關係,既然不用出聲。

  無法挽回,所以放棄身體的健康,也沒有關係。

  在這個名叫新堂聖的少年心裡,永遠記得那樣的一天。夏天的遊樂場,自己扮演著玩偶熊四處與人合影。又一撥來訪的高中女生包圍了自己,他通過充滿汗味的頭套裡,看見那個褐色長髮的小個子女生,鼻子些微鼓翹,眼睛明亮如昔,和女伴拉在一起笑個不停。

  女生們爭相上來拖著玩具熊的胳膊一起拍照。一個,兩個後,第三個人喊著「吉澤,該你了」。

  應聲的她非常熟練地勾過自己的胳膊。

  是因為把自己當作一個吉祥物的熊吧。

  隔著厚實的絨布衣能感覺到她的身體。

  請你忘記我吧。

  請你忘記我吧。

  我就在你的身邊啊。吉澤。

  為什麼我不能讓你知道我就在你的身邊呢,吉澤。

  「熊先生,看鏡頭了哦。」女生笑著朝他看過來,柔和的聲音透過人造毛皮材料而白色頭罩,透過皮膚和血液,融進每個細胞。

  少年腦中出現刺痛的忙音,貫穿了他往後短短的日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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