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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撲上前去止住龍斐陌,我轉身看向何言青,我看著他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臉,痛苦得無以名狀的眼神。

  我回轉身,猶豫了片刻,還是仰頭,我的心也跟著莫名抽痛起來,「不要。」

  他看著我,他的眼睛裡有著太多的東西,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分辨,或者說,我不敢看太久。我垂下眼睛,輕輕地道:「你的傷。」我有幾分慌亂,更多的是疼,濃濃的,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心疼,「需要快點上醫院。」

  他修長的指頭在按鍵上停留了很久,他和我面對面站著,現在是溫暖和煦的晚春,但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種寒冷,森冷,無言,令人心窒的無言。

  單人病房裡,龍斐閣覷了覷床上那個人,又偷看了一眼我的神色,終於忍不住了,湊到我面前,「噯,桑筱,我哥不是說今晚跟你約好了去過二人世界浪漫約會嗎,怎麼兩個人都掛了花回來?而且你知道嗎?」他撓撓頭,「我哥好像自打我記事開始就沒怎麼受過傷,是誰這麼厲害,居然把他傷成這樣?」第一次,我看到他凝重的神色,「你聽沒聽醫生說,差一點就要傷到肌腱。」

  我深深埋頭,不吭聲。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縫了整整十三針。每縫一針,我的心都揪起般疼痛難忍。

  龍斐閣等了半天,眼睛始終來回轉著看我們,他希望得到答案。可惜,讓他失望了。室內,死一般的沉寂。

  到得最後,眼看沒什麼事,他實在待得又無趣又納悶,再也憋不住,聰明地隨便找了個理由溜出去了。

  他在給我機會和時間。

  我終於抬頭,看向他。

  他垂眸,臉色如常,除了右臂上纏著的繃帶可以看出他的負傷之外,並沒有失血過多的蒼白和無力。他的左手,甚至還在輕輕轉動著那個精緻的火柴盒。

  我張張嘴,又張張嘴,終於,十分艱難地道:「斐陌……」

  他依然低著頭,尋出一支煙,單手燃上,吸了一口,淡淡地道:「以前,有人跟我說過,傳說中有一種荊棘鳥,一生只唱一次,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尋找荊棘樹,直到如願以償。然後,她把自己的身體紮進最長、最尖的刺上,在那荒蠻的枝條之間放開歌喉。」他直起身,「世人都以其為罕有,我也是。一生只唱一次,只為一個人……」他掀開被子下床,聳聳肩,仍然不看我,「似乎我一直自以為是,一個人在唱獨角戲。」他淡淡地道,「或許,我錯了。」

  「俞桑筱,我不會永遠等你的。」

  我心中重重一震,我眼前慢慢模糊,「斐陌……」

  回應我的,是他徑直掠過的身影,和一記重重的關門聲。

  龍斐陌的傷復原得很快,醫生說右手基本無礙,絲毫不會影響以後的生活。

  我們的生活很快重歸正軌。他正常去公司,我照常上班。

  他跟以前一樣話語寥寥,有事也會直接跟我說:「桑筱,我今晚不回來吃飯,跟柏嫂說一聲。」

  或者,「你要的資料,我讓秘書整了出來,在我書桌上,你自己去取。」

  又或者,「斐閣說家裡離學校太遠不方便,想要搬出去住,他看中了幾處地方,我太忙,有空的話,你陪他去挑一挑。」

  他的神色還是跟往常一樣,但我知道,他的聲音,他的人,他的心,都在一步一步地遠離我。他所刻意維持的正常,遠遠比不正常更令我不安。

  他開始疏遠我,他開始習慣給我他的背影。

  無數次看著他,望著他的背影,我想開口。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我想了又想,還是把喬楦約了出來。我朝她身旁那個緊張兮兮的男人很是抱歉地笑道:「對不起。我保證,一個半小時之後,一定把她安全送回去。」

  他看看我,不做聲,轉頭對喬楦溫柔地道:「等我來接你。」又看了我一眼,走了。看來,他還是不放心我的駕駛技術。

  我忙把她服侍好,讓進座,她滿不在乎揮手,「算啦,好容易出來透透氣,要是你也給我整那套小心翼翼的龜孫子樣,那我還不憋屈壞了?」她回身,一個瀟灑的響指,「冰咖啡。」

  我連忙朝侍應生擺手,看看她肚大如蘿的模樣,「你一孕婦,還充什麼能?」再白了她一眼,「注意胎教。」

  到底是即將有孩子的人了,修養見長,她並不計較我給她叫了杯白開水,眯眼,很睿智的模樣,「小樣,這麼長時間不找我,偏偏今天約我出來,准是有什麼事吧?」

  我低頭,不吭氣。

  片刻之後,她不可思議地瞪我,大叫一聲,引來無數猜疑的目光:「俞桑筱你腦子壞啦?!這是表現你寬宏大量高風亮節的時候嗎?謝恬嘉那個臭女人,你還跟她客氣什麼?換了我不告得她身敗名裂不算完!不用我提醒你吧,當初何言青害你傷心了多久?就連小酒姐姐我也陪你喝過好幾次啦。再說,龍斐陌可是你老公,你在他面前向著外人,而且是舊情人,置他於何地?你叫他怎麼想?怎麼看你?」她搖頭,「依我看,這事大條了。」

  我有些黯然,也搖頭,「不是的。」完全不是。我將事情源源本本告訴了她,包括我的身世,以前發生過的一切,我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惘然,「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麼了,我腦子裡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媽媽在日記裡的一段話,『我至死,都想要維持在他面前早已支離破碎的尊嚴』。她一輩子忍辱負重,卻一生牽掛他。你我都是做媒體這行的,知道那些記者,包括我們自己為了生存無孔不入的窺視本領,如果挖來挖去,到最後,所有醜陋的一切都大白於天下,我雖然不用負什麼責任,可是對於逝去的,或是還活著的,尤其是那個人,我媽媽傾盡全力維護的那個人,都是一場深深的災難。」我低頭,「抱歉,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狀況,第一時間想到的,就只有這些。」我眨眨眼,試圖隱去眼角的霧氣,「我以為,他會懂。」

  很久很久之後,喬楦仍然沒有反應,她的表情,不可置信的,難過的,困惑的,無法形容。

  又沉默了片刻,她放緩了聲調:「桑筱,你知道你問題出在哪裡?在兩個人的世界裡,你以自我為中心慣了,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斤斤計較患得患失,不太懂得去考慮別人的感受。你不能把自己意志強加於人,要知道受傷的可是龍斐陌,憑什麼他就得事事都明白?憑什麼你連句解釋都不給他?就算他清楚一些什麼,也不代表你就可以裝糊塗。他沒有義務來幫你承受你的痛苦。不錯,他算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可是,再怎麼說,你跟他都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凡事得溝通哪,連馬克思老先生都說過愛需要時時更新哪。你得跟他說明白。」她歎口氣,「作孽哦,白替你挨一刀。不過俞桑筱,」她仔細端詳我,「從何言青到龍斐陌,我發現你逐漸逐漸有了當禍水的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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