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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最近的交流,動輒就會回到這樣話不投機的軌道。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洗澡出來,忘了穿襪子,我的腳指頭凍得有點泛白,灰白灰白的,如同我此刻的生活。

  如同我的心。

  我心裡低歎了一聲,轉身。突然,我的手被緊緊抓住了,我回眸,看向那個依然坐著的人。

  他緩緩開口:「聽說,你最近很忙。」

  我依舊低著頭。算起來,我們已經將近半個月沒有見面。

  原本坐著的那個人突然間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他的臉上,一片陰霾,他伸出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你們出版社工作清閒,為什麼你會經常忙到很晚回家?」他盯著我,「還是你上司特別器重你?」

  我心底一黯。

  方叔叔,方叔叔……

  他的生命,如同這幕雨景,恐怕,已經等不到雨過天晴。

  驀地,我的身體突然騰空。

  下一刻,我的身子被重重拋到床上。

  還是那個淡淡的聲音:「俞桑筱,看來,我是對你太縱容了——」

  我的頭皮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痛得我幾乎落淚。

  他俯下身看我,冷冷地道:「你也知道什麼叫痛?」他手上的力道逐漸加重,「你也知道什麼叫痛?!」我奮力翻身起來,直視著他,大叫:「龍斐陌——為什麼?!」我的聲音一樣冷冷的,「為什麼要動用關係阻撓方叔叔到國外治療癌症?」

  我清楚地記得桑瞳那個鄙夷和憤怒的語氣和眼神,那樣的眼神,帶著隱隱的絕望,比看到龍氏挖走俞氏大批中層試圖收購俞氏的資料時還要讓我震驚百倍。

  所以我失態。

  龍斐陌靜靜地看著我,竟然笑了,「為什麼?」他坐了下來,「方安航,名校博士畢業,在你十五歲那年,跟你的國畫老師林清斕重續友情時認識你,你十八歲讀大學那年,他放棄名牌大學的高薪聘請,來到你在的這所充其量只能算二三流的大學教書,而且,一直以來,他無微不至地關心著你,煞費苦心地暗中照顧你,」他打量著我,語氣平淡,「論外貌,桑瞳比你出色十倍不止,論才華,方安航身旁多的是比你出眾又傾慕他的女學生,」他冷冷地道,「你說為什麼?」

  我本能搖頭,「不是的。」

  龍斐陌步步緊逼,「不是?」他略帶嘲諷地道,「你是學中文的,會不知道Lolita?」他目光微微一閃,「並且,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方安航,是你親愛的堂姐俞桑瞳自少女時代一直暗戀著的那個人。」

  我腦海中「轟」的一聲——

  十五歲那年,桑瞳無端沖進我房間時的憤怒和傷心。

  自那年開始,桑瞳對我有意且無端的種種刁難。

  一直以來,桑瞳對感情莫名的理智和冷靜,即便她跟龍斐陌的那段,看上去也更像是對待一樁生意,而非一個戀人。

  原來,原來……

  我怔住了,隨即便反應過來,直盯著他,「你怎麼會知道?」連我都不知道。

  我遍體生出一絲絲寒意。

  他垂下眼,置若罔聞。

  我咬緊牙,努力平抑了一下呼吸,握緊拳,「龍斐陌,你到底想要怎樣?」

  他終於抬起頭來,微微一笑,「桑筱,是你領悟力差還是我詞不達意?」他靜靜頓了片刻,「我只需要一個理由。」

  我閉上眼,片刻之後,居然感到一陣莫名的酸澀。

  理由?二十三年來,我又何嘗不需要一個理由?我時時刻刻尋覓、乃至……的,難道不正是一個理由?

  我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刻般茫然無所傍依。

  很久很久之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十分乾澀地道:「方叔叔……應該認識我媽媽,」我頓了頓,「她……我媽媽……不是我現在的這個媽媽,所以……」

  我閉了閉眼,喉頭哽了一下,「我身邊最親的兩個人,一個已經去了,一個身患絕症,」我看向他,「方叔叔只是一位善待我的長輩。」我重重閉眼,無比艱難地道,「不要為難他,請你。」

  我眼前模模糊糊浮現出方叔叔消瘦的臉龐,「桑筱,你工作忙,不用總跑來陪我,」他居然還微笑,「這下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還是帶薪的,很划算,是不是?」

  我掩住面,終於流淚。

  第十章 岩扉松徑長寂寥

  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成為我生命中最奇妙的一天。因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龍斐陌。

  沉默良久。

  突然,我的身體再次騰空,這一次,我是被輕輕抱了起來。他抱著我,坐到那張躺椅上,又是一陣沉默之後,有個什麼東西輕輕摩挲著我的下頜。

  他的手居然是溫溫的。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突然,他開口了:「有一個小男孩……」我的手被輕輕執住,他頓了片刻,安靜地繼續著,「從小家庭非常和睦,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他爸爸喜歡繪畫,尤其喜歡收藏文藝復興時期的名畫,為此不惜一擲千金,媽媽是位鋼琴教師,他們都很愛小孩,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寵愛得無微不至……」

  不知為什麼,我心裡微微一凜。

  他不看我,看向窗外搖曳中的薰衣草,「可是後來,他爸爸因為一幅贗品,把屬於自己的股權拱手讓了出去……再後來,在整個家族的壓力下,他們移民去了美國。」他側過臉,仿佛在斟酌著什麼,「……兩年後,他爸爸去世,不久媽媽便患了精神分裂症,跳樓身亡。」

  他頓了頓,握住我的手,靜靜地道:「那個小男孩就是我,」他垂眸看我,「那年我十五歲。」

  他語氣淡然,仿佛局外人般,「斐閣受父親影響,很喜歡畫,但自從爸爸去世後,我媽痛恨這一切,放火燒了所有藏品,可斐閣還是個孩子,他不懂,照樣偷偷地畫,直到一天,他被失去理智的媽媽吊起來打,等我放學趕回家,他被懸掛在窗臺上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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