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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我又咬了咬唇,過了半天之後,才想起來應該問一句:「你……去醫院……」

  他沒等我說完,看也不看我,簡潔地道:「員工生病。」

  「噢。」我垂下頭,心底微微歎了一口氣,我們之間,實在是沒什麼好說的。

  我索性也安靜地看著窗外,同樣一言不發。

  突然間,我的手機鈴聲大作,我接起來剛聽了幾句,不由心急如焚,「我立刻到!」我急急拍龍斐陌的椅背,提高了嗓門,「快!療養院!」

  車掉頭,急馳而去。

  到了目的地,沒顧得上跟龍斐陌說一個字,我便一路狂奔。

  那間病房的門緊緊地閉著,寂靜走廊裡,只聽到我的腳步聲,還有重重的喘息聲。我慢慢停下腳步,有些發怔地站在那兒。仿佛過了幾秒,又仿佛過了幾個世紀,我聽到一個冷靜的聲音:「桑筱,你最好找個地方坐下。」

  我恍若未聞。

  他一把將我拽下,坐到旁邊的椅子上。我不看他,我看著地下,我的身體在微微發抖,我只覺得全身冰冷。幾乎是同時,病房的門開了,一個鶴髮童顏的老醫生走了出來,他看到了龍斐陌,叫了一聲:「龍先生。」

  我認出來了,他是這家療養院的院長。只見他看著我,輕輕地,帶有歉意地道:「嚴重的心腦血管併發症,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他頓了頓,「進去見她最後一面吧。」

  我在安姨的病床前坐了下來。

  她臉色蒼白地看著我,試圖擠出一絲笑容,氣息微弱地道:「桑筱。」

  我也朝她勉強擠出笑容,「安姨。」

  她看向我身後,「你也來啦。」 她朝龍斐陌笑,「謝謝你跟桑筱來看我,她脾氣太倔,不知道通融,以後,還要麻煩你多擔待她。」

  她又朝我深深看了一眼,爾後輕歎一聲:「桑筱,不要由著自己的性子,已經嫁人了,凡事就要考慮得周全一點,多替別人考慮考慮,好好過日子,」她咳了幾聲,臉上泛起一陣潮紅,「可惜,安姨恐怕是看不到了……」

  我拼命強忍淚水,打斷了她的話:「您胡說什麼,我過陣子安頓好了,還要接您回去住呢,」我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奪眶的淚,「你還說過……以後……要幫我……」

  她安詳地道:「桑筱,我等不到那天了,」她示意我跟龍斐陌走近,然後,看著我們倆,微微一笑,「能看到你有個好歸宿,我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她充滿眷戀地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極其微弱地道:「要是……要是……」她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終緩緩地道,「……也會……很高興……」

  她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我呆呆地抱膝坐在窗臺前。

  自從安姨的喪禮之後,我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喝,我的腳邊,放著一個小小的雕花盒子,是安姨留給我唯一的紀念,我沒有勇氣打開它,我只是怔怔地看著。

  我永遠沒有辦法接受,上個星期還好好的她,現在已經與我天人永隔。

  忙忙碌碌的她,溫言軟語的她,細心寬慰我的她,沒有了,消失了,永遠都不見了。

  一個人影走近,「桑筱。」我聞到一陣雞湯的味道。

  我不理不睬。

  他幾乎是有些粗魯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從窗前直接拽了下來,「把湯喝掉!」

  我任由他抓著我,倔強地垂著頭不吭聲,他伸出手,重重捏住我的下巴,隨即,一個湯勺出現在我眼前。

  他面無表情地就要將盛滿雞湯的湯勺往我嘴裡灌。

  一時間,不知道為什麼,我拼命掙扎,瘋狂推擋,借由眼前的一切發洩心頭所有的憤懣和悲傷。

  他任由我掙扎,半晌之後,突然冷冷地道:「這算什麼?」他「噹啷」一聲,將湯勺遠遠拋開,「人死不能複生,她活的時候你尚且不能顧她周全,現在這樣有什麼用?」

  我頹然低頭,一陣木然。

  他總是能輕易踩到我的軟肋。

  是,他說得對,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已經去了,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再怎樣,還能有什麼用?!

  很久很久沒有一絲動靜。

  我仍舊固執地坐著,一動不動。又過了很久,他淡淡地道:「想哭就不要憋著。」幾乎是同時,他伸出手來,輕輕抱住我。

  黑暗中,我靜靜看著他深幽的眼睛。我還是沒有哭,我只是一件一件地講給他聽:「三歲那年,安姨來到我家,六歲那年,我半夜發高燒,咳個不停,家裡人都睡下了,爸爸不在家,媽媽出去打牌,是她大颱風夜背著我去看病,路上她告訴我,實在難受就咳到她身上,病就可以傳給她,這是她們家鄉的風俗……」

  「九歲那年,友鉑弄丟了爸爸最喜歡的一枚田黃凍印章,他很害怕,央我頂下來,爸爸氣急了,拿那種很粗的藤條一鞭一鞭打我,是安姨用手臂護住了我,打到後來,爸爸還是很生氣,隨手丟了一個水晶煙灰缸過來,砸到了安姨頭上,砸得她頭破血流,可是,她一聲都不吭。」

  「十五歲那年,我跟桑瞳一起去學國畫,後來桑瞳不學了,家裡人也不讓我再學,安姨很生氣,她暗中罵我,罵我脾氣太強,不肯低頭不肯辯,可她後來又說,這樣也好,做人不能軟骨頭,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歡我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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