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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噢』呀『噢』的,怎麼啦。」銀鳳「噗哧」一笑,搖搖頭,跟自己輕語似的,「現在咋這樣老實呢……」

  我在後面聽了發窘。是呀,我現在咋這樣老實呢?

  一桌子的菜。男的喝白酒,女的喝糯米甜酒。糯米甜酒是寶根結婚前家裡釀的,釀了一缸呢,喜宴沒用完,用十斤重的塑膠壺灌了帶到揚州來,沒事嘗嘗。菜多酒足人高興,這頓中飯吃得真是熱鬧。春英對銀鳳說:「你沒事就到我們這裡玩,鄉里鄉親的在一起多熱鬧啊!」來娣不住地搛好吃的菜往銀鳳碗裡碟裡放。她們三人坐在一條長凳上,銀鳳在中間,那親熱的樣子真有點妯娌的樣子呢!銀鳳只是笑,臉上紅撲撲的,看得出她心裡和我一樣的興奮。

  送走了銀鳳已是下午兩點。寶根、春生和明寬三個人結伴到農學院洗澡去了。喝過酒到浴室洗把澡休息下子是最舒服了,何況又是雨天。我也想去洗,但是要到城東水果店去。回出租屋拿了課本和筆記在手上,卻突然感到厭煩,不想過去了。也不知受了什麼情緒的驅動,我把門關上,脫掉外衣上床鑽進了被窩。

  東風雨打在小窗的玻璃上,發出春蠶拱食桑葉般的沙沙聲。雨中的邵莊真的好安靜。我躺在床上睜著雙眼,屋裡雖然有些昏暗,但我到處看得格外分明。這是剛剛被收拾過的整潔的房間,每一件東西好像都歸順在它應有的位置。地上纖塵不染。洗好的衣服一字排晾在靠北牆的鉛絲繩上。空氣中若有若無地飄著幾縷芬芳,如同臘梅在寂靜的雪地間浮動的暗香。這時候要我去做什麼事都沒有興趣。這時候我就是要一個人躺在這暗昧的安靜的小屋裡,拿腦袋瓜去仔細地想。想她,想上午幫我打掃房間替我洗衣裳的女子,想她坐在門檻處的側影,想她吃飯時的美目流盼,巧笑嫣然,想她和我在備戰橋上分手時的頻頻回首,像條小紅魚匯入自行車的河流裡,隱沒,遠去。

  從此,星期天我只在晚上去給朱琴輔導,白天全歸自己。苗姐和周老闆沒有說什麼。星期天理應是我的假日,我要用它來陪我心愛的人。

  58

  長征菜場的洋槐和楝樹都開花了。洋槐開花真是好有氣勢,滿樹的瑩白,像銀鏈,像玉串,累累掛掛,濃郁的馨香飄滿整條小街,讓人迷醉。楝樹淡紫色的小花,像櫻花一樣爛漫美麗。蜜蜂跟著就來了,嚶嚶嗡嗡唱著歡快的歌。我的小百貨攤擺在兩棵花樹之間,那些排列整齊的貨品顯得珠光寶氣,格外地惹人喜歡。我端坐在攤子後面,親切地看著來往的路人,熱情地招呼著我的顧客。麻雀和白頭翁撒歡似的在花枝間穿來穿去,細屑的花瓣掉落在我的頭上、肩背上,我卻渾然不覺。這世界讓我產生著從來沒有過的新鮮體味,什麼都能讓我感動;我的鼻腔裡總是不由自主地哼著同一個旋律;我如同吃了薄酒,時常莫名其妙地莞爾而笑,行止誇張,身體輕飄,仿佛能化為仙人,隨風飛升。

  五月下旬的那個週末晚上,我預先托詞沒去水果店。我請銀鳳去工人文化宮看電影。開演前的等待時間裡,我領著銀鳳在花園小徑上溜達。我們踏著軟軟的草地,來到一棵碩大無朋的羅漢松下,面對面站著,彼此凝視著對方。揚州金店鐘樓上的霓虹燈光透過樹罅照在銀鳳的俏臉上,她的雙眸在松枝下麵熠熠閃亮,充滿了熱切和期待。一句話終於從我嘴邊溜了出來:「銀鳳,我想跟你好。」

  「金龍,我也想跟你好。」銀鳳輕輕地說,頭低下了。

  我們沒有對號入座。我們坐在放映機筆直射出的光柱下面,倒數第三排的當中間。這一排就我們兩個人。很長時間內我們的手都攥在一起。後來,她把頭擱在我的肩膀上。她的頭髮好香。

  59

  六月二十日,朱琴中考結束。她報了中專,填了衛校、郵電、師範好幾個志願。朱琴對自己的考試成績相當有信心,我也對她絕對放心。這兩學期我們師生並肩作戰,花了多少時間,下過多少苦功啊!緊張,有序,步步爭取主動,絲毫不敢懈怠。我終於可以喘口長氣了。完成任務了,放鬆了,解脫了。真有點重獲自由的感覺。

  我在國慶路日雜店買了張寬大的繃子床,把苗姐借給我的床板用明寬的三輪車送了回去。全家人拉住我不讓走,硬是在附近的小飯館擺了一桌,請朱琴的小舅舅和附近的兩個熟人來陪我。席間說了許多感激的話。朱琴中考過後,恨不得把書本全扔了,整日介地瘋玩,酒桌上嬌憨賴皮地偎著我坐。第一次看她穿裙裝,雖然長得白胖豐滿,可又是另一種勻稱,青春可愛。是的,走出緊張學習壓力的她比以前更加活潑,像個快樂天使。朱琴附在我耳朵上說,等她拿到錄取通知書時家裡要到大飯店擺正規酒席,到時候要像今天這樣請我坐主賓位置,而她還要陪在我身旁。我笑眯眯地聽著,連連點頭:「好,好。」

  我在往回騎的路上不無幽默地想:在應試教育一切唯「分」是舉的大背景下,偏科的孩子,個性散漫的孩子,興趣廣泛導致功課落後的孩子,往往被很多大人視為問題孩子。如果這樣定義的話,我和朱琴其實就是兩個年齡相差五歲的問題孩子。但是,在特定的情境和條件下,這兩個問題孩子竟然鬼使神差結成一個緊密默契的組合,向外面打出一記結結實實的拳頭,這是多麼富有意味啊!

  從解放橋到備戰橋,揚州城東西向最繁華的主街,兩邊花木蔥蘢,新舊建築高低雜陳,鱗次櫛比,古跡遺物比比皆是,正應了唐朝詩人張祜的詩句「十裡長街市井連」和「唐宋元明清,從古看到今」這句民諺。酒酣耳熱的我蹬著空空的三輪車飛馳在大街上,沉浸在無邊的思緒中,簡直有著駕駛「凱迪拉克」或「美洲獅」穿行在廣漠的美國西部荒原上的目空一切和壯懷激烈。突然一個旋轉的數字從腦海裡跳了出來,如電影慢鏡頭在我眼前旋轉滾動——

  「1000」。

  一千元,這是我在月城水果店拿到的十個月的報酬。說少真不少,說多也不多。可憐見,讓我無可奈何流浪揚州之初進入這個陌生的城市家庭,繼之產生了林林總總的關係,卻不是這一千元錢可以概括的,它對雙方都產生了極為重要和意味深長的意義。而現在,我拿完這一千元錢,跟這個家庭可以說基本上「拜拜」了。

  一種輕微的茫然若失雲絲般地悄悄地染上心頭。

  [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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