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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過了甘泉路是廣陵路。這兩條路,古老,筆直,綿長,組成橫穿揚州城最重要的一條東西向主幹道。從躍進橋下去,進入運河西路,我們向遠處的鐵架橋馳去。

  出了大橋漸次進入鄉村,路漫漫……

  我們還是來遲了。趕集的隊伍已經從灣頭鎮中心延伸到鎮外的田間大道。副集前一天就有人來了,而這天已是正集。我們只趕正集。天光已開,放眼看去,大片麥田間浮動著薄紗樣輕淡的霧氣,鎮外的幾條道路上有好多商戶們搭成的大大小小的窩棚,極像西北草原上軍隊的露宿紮營,而東西相隔二百米的兩個馬戲團的圓形氈帳,更增加了這種意象——分明是兩兵對壘的中軍營帳嘛。壯觀哉!有趣哉!在我們安置下來的同時,後面還源源不斷地接上新來的商販,一轉眼又拉出去幾十米,令人咋舌。

  雖然我們的攤位設在鎮外土路上,但生意還是沒少做。來趕集的群眾真多,好像附近各鄉鎮家家戶戶都出動了似的。人最擁的時候可以用摩肩接踵來形容,人聲、市聲鼎沸,討價還價要大聲喊叫,否則話都很難聽清,三言兩語生意便成交了。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境,一天都處在亢奮之中。到下午五點,我的貨包差不多全癟了,攤上的貨物七零八落,只得把它們拉開當子,勉強維持著床面佈置。

  收了攤回到揚州,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雖然是滿面風塵,相當疲憊,但大家都很興奮,齊聚寶根家裡吃飯。在回來的路上我們在熟食店買了菜,在煙酒店拎了酒。不只是我們三個賣小百貨的生意好,春生和寶根一天刻章都沒閑著,手指頭都磨出泡來了。明寬二兩酒下肚,臉和脖子通紅,憨笑著說:「如果天天有集趕,天天做這樣的好生意,給個揚州市長都不換!」說得大家哈哈大笑,說他:「夢裡娶嫦娥——想得倒美!」

  第二天早上,春英、明寬和我一起去南京拿貨。春生說三月二十八還要去邵伯鎮趕正集,要我們這次把貨進足了。

  雖然揚州離南京只有一百公里,可進個貨來回也得一天。我暈車,來去都要吃暈車藥,下午回到揚州後頭腦昏沉沉的,直犯瞌睡,但晚上還是堅持去水裡店輔導朱琴。我不想一天掉兩節課。朱琴正是要緊的關頭,一步都不能掉下,我可是她的堅強後盾和精神支柱啊!好在朱琴越來越爭氣,成績穩定,讓我很有成就感。

  我這次拿貨聽了小羅子的建議,進了好多種的頭花、髮夾和發箍,還有仿金、仿珍珠項鍊,仿玉手鐲。小羅子說天暖和了,女孩子打扮的季節到了,這些東西好賣。他是有經驗的。果然這些東西吸引了不少女孩子來看,挑揀購買,喜歡得不得了。女孩子高興我也跟著高興。我喜歡看她們花枝招展的樣子,看她們喜笑顏開的樣子,真的是無比可愛呀!

  農曆三月二十二,星期天。上午八點多鐘的樣子,從北面來了一群女孩子,停在我攤子前挑頭飾,你拿她試的,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像一群花喜鵲。我彎著腰配合著她們。抬頭擦汗的當兒,發現她們當中獨有一位特別苗條秀麗的姑娘站在旁邊,咬著嘴唇盯著我微笑。我惶惑地定睛看她,啊呀!她難道是……

  姑娘忽然展開笑靨,沖我伸出一根手指:「你是金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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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姑娘忽然展顏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感到頭腦「轟」的一聲,渾身的血都往臉上逆行,囁囁嚅嚅地叫她:「你、你是銀鳳……」

  姑娘頓時滿面緋紅,眸子迸出奇異的光彩。她搶到攤子後面,抓住我的胳臂,激動得嗓音岔了氣,喚道:「金龍哥,你怎麼在這裡呀?」

  她的女伴們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弄得愣住了,但也僅僅是幾秒鐘時間,馬上七嘴八舌盤問起銀鳳這是怎麼回事,這個擺攤的小夥子和她是什麼關係。銀鳳滿面笑容地站在有點手足無措的我身旁,回答她們:「他是我金龍哥,我的同學,打小就跟我……」

  她突然就不懂怎樣往下措詞了,有些嬌羞地看著我,然後才轉過頭接著告訴她們:「我們從小就很好的!」

  女伴們「哦哦」地起哄起來。一個個拿熱熱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我,像掃描著一件貨品似的。

  銀鳳感覺出我的尷尬,趕忙高聲打著圓場:「你們買不買呀?要買就趕快買!你們還上不上街玩啦?」跟著,她非常利索地幫同伴們挑選好頭飾,指派我收錢找錢,那樣子倒像她是老闆,而我是跟班的夥計!

  臨走時,她悄悄問我是不是天天在這兒擺攤。我說是的,但上午正常擺到十點半,之後就到別的地方去了。她「噢」了一聲,說下周日還會來找我,說她在北郊三布廠上班,星期天常和宿舍裡姐妹們結伴出來玩。

  我「嗯哪」了一聲。她輕輕擺手,說聲「再見」,便跟著夥伴向南去了。

  我坐在被翻得狼藉的攤子後面,怔怔地,仿佛做了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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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揚州居然碰上了銀鳳。她的變化真是太大了!對她最後的印象是在初中畢業,十六歲的她因為沒能考上高中而顯得無限失落,黯然神傷。就在這年秋天,她的父母決定舉家去無錫,做河蚌生意。賣河蚌是興化水鄉人傳統的營生。這營生不需要什麼本錢,就是太辛苦,天熱時下水鑽猛子用手摸,天冷時站在岸上用耙子扒,挑到集市上邊劈邊賣。學生暑假期間,天熱水暖,是摸蚌人的豐收時節;寒假跨春節兩邊,河蚌最貴,買賣最忙碌,更得倍加珍惜。幾年間銀鳳只回來一兩趟,我恰巧都在學校裡。我好像漸漸把跟我青梅竹馬的銀鳳給淡忘了,哪曉得她已經出落成這麼漂亮的大姑娘。生命如歌啊!她還是那麼熱情活潑,更是渾身洋溢著青春氣息,就像九點鐘太陽下面的月季花一樣,嬌媚而芬芳。

  和銀鳳這樣的見面方式讓我尷尬萬分,看得出她笑臉和快語背後的驚訝和意外。那個和她一起成長的金龍,聰明的金龍,做班長的金龍,考上戴窯高中的金龍,現在居然在揚州城北一個簡陋的菜場外面擺個露天攤子!她上來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種時候我才痛徹地感到了自己處境的卑微和可憐,以及不可思議。那陣子我面孔發燒,頭腦發空,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然而銀鳳下面的熱情有趣好歹讓我勉強平緩了情緒——在應對突發的事情時,她那麼自然裕如,一切都順理成章。

  這天銀鳳和她的女伴們蜂擁嬉鬧著往市里走去沒多久,我就開始收攤了。一種很強烈卻說不清楚的情緒使我害怕她們馬上回來。為了避免這種事發生,我必須早點離開。星期天我是做了早市在十點鐘的光景收攤去水果店,一天餘下的時間全待在那裡,而這時卻還不到九點。我沒有回答左右生意夥伴的問詢,很草率地收拾著貨物,那情境有點像惶然打點著行頭另謀出路的一個逃兵。

  第二天,情形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菜場擺放鋼絲床的時候我就不斷地朝北面瞟去——明明知道這樣是徒勞的,但就是忍不住。昨天為朱琴輔導時我魂不守舍,晚上回到宿舍怎麼也睡不著覺,關於少兒時代的記憶如雲陣一般滾湧過來,差點讓我為之窒息。我以編年史的形式回顧了我所記得的一生,回憶到最後的結果是心痛不已,並在黑暗中哭了鼻子。銀鳳的出現如同一塊酵母,讓很多從前雜糅在一起的事情以相當敦實和親切的形式呈現出來,清楚得無以復加,讓人憂傷,讓人感動,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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