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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43

  我回家過春節的這幾天,父母的歡樂是可以想見的。正如當初貿然出走的舉措讓他們始料未及,猝不及防,我跑到揚州後發生的種種事情也是他們無法想像的。好在這半年裡我總是不斷以行動和成績給他們安心和慰藉,在很大程度上替他們在外頭掙回一些臉面。但我還是很敏感地捕捉到他們隱在歡喜背後的絲絲縷縷的失落,這從他們的表情和語氣中可以體會出來。我知道他們心裡對我根深蒂固的真正寄託。我在外頭越能適應,越能擁有和逮住機會,越能表現種種不同尋常的能力,他們心裡就越失落。現在他們更是信仰宗教般地認定我理應是個非同尋常的人,並不想我在這樣好的年紀就這樣漂在江湖,去一步步取得平俗的成功;他們骨子裡仍願意我走「科舉」的道路去飛黃騰達,因為我完全可以去做到,只要我願意,只要我配合。我清楚地知道他們肯定要跟我交換這方面的感覺和意見,只是因為我的固執自尊桀驁乖張而怯於啟口,或找不好啟口的方法;只是因為還在「五天大年」之中,習俗上不允許提及容易招惹不愉快的話題,以免影響新年祥和氣氛,造成一年之初的不順遂。

  轉眼就到了初六。昨晚在平旺大伯家看完電視回來,又歪在床上看小說,直至半夜才睡,早上醒來就遲了些。窗外麻雀啁啾。睜眼一看,明豔的陽光已經透過窗戶玻璃打在房間潔白的石灰牆上,大概快八點鐘了。我心裡突然產生莫名的焦躁來。過了「五天大年」,年味就開始淡了,農村人要開始籌畫新一年的具體安排了……我卻還慵懶安逸地躺在床上!屋裡沒有什麼聲音,好像沒人在家,我有些疑惑,起身到堂屋一看,只見妹妹安安靜靜地趴在八仙桌上寫作業——她今天「開工」了,不再呼朋邀友到處瘋玩了。是的,沒幾個月就要參加中考了,得加緊用功才對。我問爸媽呢,她說爸爸早飯後被人喊去有什麼事了,媽媽下河邊汰衣裳去了。我「哦」了一聲,到廚房裡打水洗漱。

  正刷著牙,母親夾著圓桶回來了。「乖乖,起來了?」「唔……」我嘴裡搗著牙刷,含混地應聲。母親放下桶,麻利地把衣服一件件抖開,曬在院裡的塑膠繩上,末了,在圍裙上揩揩手,對我說:「金龍,你替媽燒水,媽下芝麻湯圓給你吃!」

  我坐在灶間的小矮凳上燒起了水。燒草是黃豆秸子,火苗在灶膛裡熊熊的,火光輻射出來的熱量讓我臉孔發燙,身上暖洋洋的。難怪冬天有人喜歡燒火,差不多是種享受。在我燒水的當兒,母親拎著潲桶喂豬去了。沒幾分鐘水就開了,我剛要開口喊媽,她倒洗過手進來了,把已經做好晾在篩子裡的圓子下了鍋。母親曉得我喜歡吃芝麻湯圓,特地為我做的。

  湯圓熟了。母親盛了一碗擺在廚房裡的小方桌上,對我說:「妹妹在大桌上做作業,你就在這裡吃吧,正好媽要跟你談點家常呢!」我順從地坐在小凳上吃起來。母親坐到旁邊一張小竹椅上,看著我吃。

  「乖乖,過年後你有什麼打算啊?」過了一會兒,母親輕聲問道。

  「上揚州唄。」我頭沒抬,也輕聲答道。

  「……還上揚州啊?」

  「不上揚州我上哪塊?我不曉得我暈車。如果不暈車,我就可以去上三月份的駕駛班,錢也差不多夠了。」

  「是的,你寄回來的錢媽都給你存著呢,一分錢都不敢動。媽沒想到你會掙這麼多錢!」

  「想不到計畫被打亂了……」我有些沮喪。誰料到我身強體健的人居然會暈車,而且暈得這麼凶,真是沒理由!

  「你爸說暈車的人自己開車不暈。」

  「但我一開始學的時候呢?還不把我暈死了呀!」我嚷起來,一想到在車上那種難過勁兒,狼狽樣兒,我就忍不住渾身發抖。

  「你爸說暈一段時間就不暈了。」

  「別說了,媽!再說我倒想嘔了!」我嘴裡突然泛上來一口酸水,「咕嚕」咽進喉嚨裡,「我死也不學這個倒楣車子!」

  母親呵呵笑起來:「不學就不學,不學就不學!」

  我吞下最後一個湯圓,把湯全喝進肚裡,對母親說:「學不成也好,揚州那邊我還有事不能分身呢!」

  「啥事?」母親眉毛一揚,問。

  「朱琴啊——朱琴要我輔導啊!」我說,「這丫頭就聽我的,我離開了她可能成績又要掉下來!」

  母親不響了,沉吟了一會兒,說:「按理說,這家人對你不薄,把你當家裡人待呢,咱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可你幫了人家考學,你自己……」母親突然急急嗆嗆的,臉上有些局促,把眼睛轉向別處。

  「我……」我馬上明白了母親要說的意思。母親的意思更是父親的意思。一切都在我預料之中。

  果然——

  「乖乖,你爸的意思是想你去縣城……複讀呢,」母親居然有些忸怩起來,艱難地說,「他不好跟你講,怕你……就要我跟你說。」

  我一時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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