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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老爺子苦笑著搖頭,「不恨。我從小教他很多道理,給他立了很多規矩,那孩子懂得很多道理,什麼規矩都知道,但是,我忘記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多注意下他,多誇誇他。他想做大些,想我誇他的。我知道,南南一向是個好孩子,我很為他驕傲,卻從未告訴過他。是我不會教育他,是我的錯,我沒告訴他人必須承擔責任,我只教會他向前看,卻沒告訴過他,偶爾向後看看,也沒什麼。」

  老爺子是真的老了。他嘟嘟嚷囔地在那邊說著自己的孩子,從頭至尾,卻沒有一句怪罪孩子的話。

  秦知放下手機,看著站在被告席上剃了大光頭的章正南。他回來自首,捎帶還揭發出了本市最大的地下賭場。

  審判在上午十二點半結束,秦知在法庭外跟章正南對望了一下。章正南對他笑笑,無聲地說了三宇,秦知知道,他在道歉。

  「他長大了。」章老爺子在大兒子的攙扶下,慢慢走到秦知身邊說。

  秦知扭頭沖老爺子笑笑,也伸手攙扶他。

  章正南自首的那天晚上,這老頭便被抬進了醫院,突發性腦梗阻。萬幸,搶救得當,老爺子現在還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氣,只是這路,今後卻走得不再穩妥了。

  「嗯,我看他的眼神,真的是成熟了很多。」秦知笑著跟老爺子說話。

  老爺子挺高興的。好像,這場開庭為章家所有的不幸畫了一個句號,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這很好。

  郎凝很早就離開了。她在法庭上看著那個跟她腦海裡的形象不相符的背影,那不是章正南,不是她認識的章正南,不是她愛過的章正南。

  就這樣,郎凝站起來,悄悄離開了這個地方。可以預見的是,章正南這個人,正式地從郎凝身上剝離開了。

  郎凝一邊走,一邊問自己「那個人,我到底喜歡他什麼了?」

  她的腦海裡一片空白,無法給自己一個正確的答案。

  關淑怡終於放心了。得知章正南的命運後,她替章正南的父親難過了一會兒。她真心誠意地期盼章正南可以少判一點兒刑,早日闔家團聚。

  放下電話,關淑怡去了社區附近的超市,買了很多零食。她要帶著問題,再去福利院一次。

  下午三點,關淑怡提著玩具、食物到達了福利院。

  福利院看大門的還是那位大爺。當關淑怡看到他時,老爺子正抱著一個小娃娃坐在樓梯口曬太陽。看到她,老頭便笑眯眯地打招呼。

  「我認識你啊,你是過年來獻愛心的新娘子。」

  關淑怡哈哈大笑,一盤腿,坐到了老大爺身邊。她一邊伸出手,想抱過老大爺手裡的孩子,一邊問道:「大爺,這孩子幾歲了?」

  老大爺將孩子送到她懷裡,說:「快兩歲了,是個小小子。」

  關淑怡拿出零食逗這個孩子說話。孩子的兩隻小手一直努力夠她手裡的零食,嘴巴裡著急地「呵嗚嗚、嗎呣呣」地叫喚。

  實在是太可愛了。關淑怡將零嘴的包裝打開,把食物掰成小塊給他吃。那孩子吃東西的動作和別的孩子沒兩樣,小嘴兒要多靈活便有多靈活。

  在他的人中位置,先天性唇裂的術後疤痕無聲地敘述著這個孩子的原罪。他不完全,因此便被遺棄。現在,他好了,又和所有的孩子一樣,可以說話,可以呼喚,可以吸吮、咀嚼。除了一條傷疤,這孩子和別的孩子並沒有什麼不同。

  暖洋洋的太陽照耀在院子裡的滑梯上,幾個孩子不停地從滑梯上以各種姿態滑下去,沖下去。

  沒有胳膊卻拼命奔跑的孩子身後,是用雙手努力推動輪椅追趕著的孩子們。他們大聲地笑,笑聲與正常孩子毫無區別。

  「您來拿單據?領導不在。」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關淑怡扭過頭,那位總是很冷淡、說話很尖銳的郭同志正看著他。她沖他揮揮手,笑眯眯地打招呼:「嗨!小郭子,我是來找你的。」

  郭同志神色呆滯,半天沒反應過來。小郭子?

  這是什麼情況?

  「過來坐下。姐姐想問你一件事。」關淑怡屁股向一邊挪動了一下,讓出一個空位。她那條不便宜的褲子,硬是給人家擦了樓梯臺階。

  郭同志當然不會坐下,他站在那裡問:「你想問什麼?」

  「嗯,我想問,從這裡走出去的孩子,他們在做什麼?結婚沒?幸福不幸福?是不是過得很難……」

  「你是記者?」

  「我是個沒工作的?」

  關淑怡站起來,伸手摸下自己的肚子,很驕傲地仰起頭對郭同志說:「我來請您幫忙,因為,也許未來我會有一個看不到這個世界上的顏色的孩子。作為媽媽,我必須知道,作為一個不健全的孩子,他們的路是不是好走?他們的人生道路會遇到什麼問題?他們對什麼事情會產生困惑?他們如何鼓勵自己?他們如何看待自己?被遺棄的孩子,如何對他,才能令他熱愛生活,對生活有安全感?你知道,我的丈夫對要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孩子沒信心。他怕孩子也走上和他一樣的道路,他覺著他的生存是無意義的,不需要生命延續。」

  郭同志想了下,很認真地問關淑怡:「您確定要生這個孩子嗎?您確定您的丈夫會同意?」

  關淑怡不在意地擺手,「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要呢?我想要這個孩子,這是一條生命,與同意無關。」

  郭同志的神情,意外地柔和起來,那份骨子裡帶出來的尖酸憤慨漸漸消散。他讓出過道,笑著擺動下腦袋,「這裡走出去的孩子不少,但我認識得不多。除了這裡的,我還認識好多殘聯的朋友。遺棄只是一個角落,大部分的父母會承擔責任,全心全意撫養孩子的。我有很多可以介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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