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加州從來不下雨(82)_溫莎林

八十二

　　她問，「你要聽真話嗎？」

　　「要。」

　　她沉默一會，「說實話，我覺得他心腸很冷。」

　　(132)

　　「心腸很冷？」我不由自主地把二姐的話重複一遍。

　　二姐在電話那頭輕笑起來，「心腸冷也有好處，像個冰箱，裡頭的東西不容易變質。不像有些人，對誰都好，都有責任心，都捨不得，就像藥，可以治療孤獨，總有副作用，」隨後轉過話鋒，「小安，和心腸冷的男人在一起，需要你去溫暖他，你有足夠熱量嗎？」

　　「我不知道，」我反問，「要多少熱量？」

　　「看你們的緣分吧，或多或少。」

　　「簡直是廢話。」我很不滿意。

　　二姐停頓一下，接著說，「小安，有一年，給大姐過生日，買了個奶油蛋糕，那是家裡第一次買奶油蛋糕，我們都很稀罕，每人分了一塊，我把你那塊蛋糕上的奶油刮了下來，給你只留下蛋糕。」

　　「後來呢？」

　　「你一邊舔著那塊光禿禿的蛋糕，一面心滿意足地對著我傻笑，直到我受不了，把刮下來的奶油全都還給你，把我自己蛋糕上的奶油也給你一大半。」

　　「然後呢？」

　　「然後你把奶油都吃了，到晚上拉肚子，老爸怪我怎麼給你吃那麼多奶油。」

　　「難怪我現在不喜歡吃奶油蛋糕，」我笑起來，「原來是被你害的。」

　　「也許你可以。」

　　「可以什麼？」

　　二姐歎口氣，「你可以讓我動心，就也可以讓別人動心。」

　　「幫幫忙，我已經二十四歲，不是四歲了，」我笑著說，把話題轉回去，「你孤獨嗎？」

　　「有時候。」二姐的語氣軟化下來，如果我沒記錯，這是二姐第一次公開承認她孤獨。老爸問過她總不結婚覺不覺得孤獨，她總是說「我忙得沒有時間去孤獨」。

　　「剛開始的時候，覺得這樣很好，無牽無掛，什麼時候想結束都可以，可是時間長了……」她自言自語似地說，「有時候我會有種錯覺，他老婆才是第三者，他的小孩是私生子，那麼想的時候，心裡特別開心。有時候我懷疑他老婆是不是真的愛他，否則為什麼這麼平靜。」

　　我的嘴鼓成一個圓，不知說什麼好。

　　二姐今天仿佛打開了話匣，不吐不快，「我明白大姐為什麼抽我耳光，因為她看見我，就好像看見有女人搶自己老公，可是她不知道，我看見她其實也很討厭！她有名分，有資本，有肚子，就把別的女人看成狐狸精，覺得自己是梁祝，人家全是在交配，覺得自己溫良恭儉讓，我就是偷搶奸盜淫…」她坐在浴室地板上，把電話這頭的我當成馬桶，將煩心事一股腦兒倒過來，臨了，「你發誓不許告訴她噢，你如果告訴她，後果自負！」

　　「你放心吧，我不會說的，」我弱弱地回答，「大姐已經七個月了，不能受刺激。」這個時候，我開始理解，二姐沒去吃飯，是對的，為了大家好。搞了半天，她們兩個沒有什麼直接衝突，卻看見對方就來氣，就仿佛，明明同是華夏後裔﹑炎黃子孫，由於歷史事件，讓一道海峽隔開，一面的人想著「解放」，一面的人想著「光復」，難說對錯，關鍵在於你碰巧站在哪一邊。

　　我問二姐那個男人是否還幫她一起交住房貸款。

　　「其實他從來沒幫我一起交過，我，」二姐伸手扯一張紙巾，很不淑女地使勁擼擼鼻子，「他給我的錢，一直存在銀行裡，我又不缺這點錢。」

　　「那你為什麼要他的錢？」

　　「為了…」二姐的口氣，坦誠裡有一點尷尬，「為了一種心理感覺，覺得-----像是有個男人在我身邊。」

　　「哇，」我不得不實話實說，「二姐，你今天有點讓我刮目相看。」

　　這下她被我逗笑了，「你以為我是誰啊？」

　　和二姐聊天那半個小時功夫，我的手機收到了連續三個短信，都是來自「醜小鴨減肥寶典」的作者，前胖妞﹑盧桂芳小姐，三個短信，幾乎涵蓋了我認識的所有中英文罵人話。

　　最後一句話是這樣的，「高臨安，祝願你的男朋友早日甩了你！」

　　我真的有些憤怒了。

　　(133)

　　我把手機關上，過一個小時再打開。胖妞的電話立刻打進來。

　　「高臨安，你為什麼關機？！」盧小姐氣勢洶洶地呵斥。

　　「我去找我的男朋友，看看他想不想把我甩掉，」我以牙還牙，「希望你記得，我是你的編輯，不是你的出氣包。」這幾天，胖妞的情緒一直很不穩定，「醜小鴨減肥寶典」出版之後，有個二線模特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在網路上跳出來，說這是「東施效顰﹑以醜為美」，她的粉絲也一哄而上，胖妞的粉絲當然熱烈反擊，雙方搗成一團漿糊。胖妞被人說「東施效顰」，當然不爽，結果是她欣然決定再與我們公司合作，寫一本關於美容和形體保養的書，題目就叫「我們都是白天鵝」。

　　有些人天生就是塊走紅的料，一點就透，比如胖妞。從半年多以前第一次見面，她怯怯坐在我辦公桌對面，眼饞地望著桌上一塊雀巢奇巧，想吃又不敢吃，到現在，面對媒體採訪從容不迫，擺姿勢答問題十分得體，加上原本長得漂亮，化化妝，再穿件酥胸微露的名牌，儼然一個大美女。于樂瑤宋家雯看了她的照片，一致認定我掘到一塊寶。

　　「你們太卑鄙了！」胖妞在電話那頭迸出哭聲，說出來的原委卻真讓我傻了眼。

　　原來，我們公司一個合作網站正在連載胖妞的作品，他們策劃的網友見面會上，主持方安排了一個「驚喜」，當場宣讀那個胖妞愛過並為之減肥的男人的「讀後感」。那男人偏巧有幾分文采，自我感覺良好地洋洋灑灑一大篇，到最後居然說什麼「希望來生有緣」，大響粉絲，卻讓胖妞幾乎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我開始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見到胖妞的時候，她坐在一家哈根達斯甜品屋，面前擺著一個巨大的「濃情蜜意」曲奇香奶霜淇淋蛋糕，毫不淑女地大快朵頤。

　　「你真的不知道這回事？」她抬起腫得像個小燈籠的眼睛，還有些狐疑。

　　我賭咒發誓不知道，「他們事先沒跟我打招呼，」再三保證和那家網站好好交涉一下，然後告訴她，「剛才我去看了你的博客，大家都很同情你，這其實是好事。」

　　「好事個屁，」她火冒三丈，「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自作多情的傻瓜了！發神經減掉幾十斤肉，換一句『來生有緣』！」她的臉漲得通紅，「高臨安，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你知道嗎？！」

　　我們默默地分享「濃情蜜意」，胖妞突然說，「我現在真的不愛他了，一點點感覺都沒有了。」

　　我看看她。

　　「到今天才發現，」她用手枕著下巴，「他其實根本配不上我，以前是我自己把他美化了。」說著，她的唇邊慢慢地浮起一絲嘲諷。

　　然後，她跟我要方建的聯繫方式，因為當初方建為她拍書封照時就提過，喜歡她的鏡頭感，希望有機會再合作，為他的雜誌合作一個系列。

　　「那時候我沒在意，現在想想，要出風頭，就索性出出大，免得別人說『東施效顰』，」她又大吃一口蛋糕，「這不也是你希望的嗎？」

　　「出名對你自己更有好處。」我說。

　　她轉過頭來，眼神又有些像在嘲笑我，「你的男朋友應該不會喜歡你把自己照片掛在雜誌上，給不認識的男人看著過幹癮﹑打飛機吧？」

　　我想了想，搖搖頭，「不會。」

　　「你很誠實，」她竟然呵呵地笑起來，然後問，「你那個好朋友和方攝影師快結婚了吧？」

　　「分手了。」我說。

　　「為什麼？」她有些詫異，「那時候他們好得……」

　　「性格不合吧。」

　　胖妞歎口氣，「看上去金童玉女，沒想到……」口氣裡有些感慨。

　　胖妞慷慨地把剩下一半的「濃情蜜意」送給我，她說，「我還要接著去做白天鵝呢。」

　　我坐進計程車，旁邊是穿梭的人流，盒子裡是軟趴趴的蛋糕。也許，這就是現代社會的愛，再怎麼光鮮奪目，待到兵來如山倒，無非一灘漿水。

　　哈根達斯賣「濃情蜜意」，不賣「天長地久」。情場上，天長地久的期許，裝進一顆亂世的心，總顯得蒼白無奈；然而，即使如此，我們依然不會放棄，依然會去追求 ----- 那最初一刻的「濃情蜜意」，祈求它不會融化。

　　(134）

　　那天晚上，我問嶽洋，「如果我有機會成名，你會怎麼想？」星期天，他不用做節目，我們躺在床上聊天。

　　「你要成名了嗎？」他問我。

　　「我是說假如，」我把胖妞的事情告訴他，「她現在下定決心要大紅大紫，不知道怎麼搞的，我總覺得有點悲壯。」

　　他想了想，「如果那樣，我寧可你不要成名。」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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