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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扯皮的結果是,我們同時意識到,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孝敬老爸了。

  「哎喲,二小姐,三小姐,進來進來,不用脫鞋子啦,反正我還沒拖地板,唉呀怎麼還拎東西,太客氣啦,高老太爺,你看啦個來啦……」

  朱阿姨上世紀六十年代曾在一戶資本家那裡當過傭人,隨運動進了里弄居委會,退休後為幫助兒子女兒「減輕負擔」又出來做鐘點工。她在我家幹了幾年,很會討人喜歡,搬出從前那一套,稱呼老爸「高老太爺」,儘管老爸比她大不了幾歲,叫我們「大小姐」 、「二小姐」 、「三小姐」 ,叫舒穎姐姐「舒家小姐」,聽得大家都很舒服,又做得一手好菜,連對飯食頗為挑剔的處女座老爸也極其滿意,時間長了,對我們的家庭關係瞭若指掌,相當於變成了一個鐘點家庭成員。

  「這個鴨子生得嗲! 」朱阿姨對著案板上的板鴨讚歎,「皮實,肉細,脖頸直,嗯,生得嗲! 」

  老爸去年買了電腦,今年初學會上網,如今越發出息,開始閱讀電子版「曾國藩家書」,慢悠悠回過頭來,「想起爸爸來了?」

  我們嘻皮笑臉地和老爸信誓旦旦一番。

  朱阿姨是個很能幹的人,每天兩個小時,把家裡打點得窗明几淨,幾盆吊蘭欣欣向榮,老爸桌前添了一個專門把茶杯保溫的小電煲,電腦螢幕邊一左一右放著迷你型仙人掌和富貴竹。

  「小朱一定去買來的,說防止電腦幅射,」老爸抬抬老花眼鏡,「我說我又不生孩子,怕什麼幅射! 」

  晚飯桌上,俊俏的板鴨溫順地躺在砂鍋裡,香味四溢,不識字的朱阿姨根本不需要菜譜。老爸夾一塊放進嘴,嚼了嚼,回味一下,點點頭,「好。」 隨後歎口氣,「小朱這個人哪,忙了半天,叫她留下來吃晚飯又不肯。」朱阿姨有個習慣,無論什麼場合,堅決不跟我們同桌吃飯,用她的話說「和主人家搭台,壞規矩的,日後就不好處了」。

  「朱阿姨幾歲了?」二姐津津有味地吃著不健康食品。

  「屬豬的,小六十了吧。」

  「人真不錯唉。」我也一大筷子膽固醇下肚。

  「嗯,」老爸點頭,「可惜同人不同命,別人這個年紀,在家抱抱孫子,有空打打太極拳,她還要出來掙錢。前幾天小朱說小兒子也快結婚了,女方看中一套地鐵沿線的房子,五十萬,頭款把她老底都快掏光了,她說以後想再找戶人家幫忙,小天,」他轉向二姐,「我在想,是不是給她再加點工資?」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老爸開始習慣和二姐商量經濟方面的事,「小朱真的缺錢。」

  「那還不如請她每天加一個鐘點。」二姐條件反射般地說,「現在鐘點工平均一小時十塊錢吧,我們給她十五塊,一天三十,一個月三十天,逢年過節還有額外的紅包。很多大學畢業生的工資也才幾千,」 她轉過來看著我,「小安,你才掙多少?」

  我扁扁嘴。二姐或許不知道,她這種時候的嘴臉真的有些討厭。

  「我們家沒那麼多事給她幹。」

  「陪你說說話也行啊。」

  「你們呢?」 老爸仿佛也有些不爽,「自己的女兒,一個兩個三個,翅膀都硬了,不來陪我說話,還要花錢請人陪說話?豈有此理。」

  「那隨便你,」二姐看看老爸的臉色,識相地倒戈,「朱阿姨人好,又做熟了,加點工資,應該的。」

  「小朱是個可憐人,」老爸歎著氣,冷不丁掉轉矛頭,「但總算兒女婚事全有了著落,過不久就子孫滿堂,我呢?」他掃視著我和二姐,厚厚的眼鏡片後面全是悲天憫人。

  不出所料,二姐立刻接口,「小安最近有苗頭了,呐,」她指指桌上的鴨骨頭,「這鴨子就是曾疏磊千里迢迢從南京帶回來的。」

  「你為什麼推我出去當炮灰?」回到二姐的小公寓,我責怪她。「給老爸一點希望啊,你如果結婚他一定會很開心,」

  「那你呢?」

  「我啊,」 二姐脫下外套,倒進沙發去揉肚子,「我有時候想,等你結婚了,說不定我會把這套房子賣掉,搬回家去住,天天陪著老爸。他年紀越來越大,將來總得有人在身邊侍候。」

  「天哪,」我叫起來,「老爸最大的心病就是你,你還要天天在他面前晃?那會活活煩死他!」

  二姐扔個靠枕過來打我。

  「唉,你覺不覺得老爸對朱阿姨很好?」

  「男人嘛,只要一息尚存,就有憐香惜玉的本能,」二姐懶洋洋地站起身,打開一瓶紅酒,「來慶祝吧。」

  「慶祝什麼?」

  「慶祝高應天和高臨安的老爸還會憐香惜玉。」

  「神經病。」我笑著罵她。

  我們喝掉了一瓶紅酒,二姐去洗澡,我回房間打開收音機。

  十二點零五分,空氣裡悠悠飄來 「當你站在面前,沒想到我會心動,連空氣也變得別樣,夢想是我的現實,唯一真實的幻境…」,在音樂的盡頭,我終於又聽見那一把特別而迷人的聲音,「剛才播放的是Richard Sanderson的『現實』,你現在正收聽的是FM10x.8的「子夜漂流瓶」 ,我是岳洋,山嶽的岳,海洋的洋。」

  他的聲音的確很迷人,我現在承認這一點。

  那天晚上,有個男人打電話進去,像是喝了許多酒,不著邊際地扯了幾句,話鋒一轉,苦澀地說「我想死,你知道哪種死法最不痛苦嗎?」

  嶽洋說,「不知道,因為我沒死過。」

  「說真的,我想死。」

  「我也說真的,不知道怎麼死不痛苦。」

  「你一定不知道我為什麼想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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