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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49

  詩人總是說時光飛逝,日月如梭,有時候想想挺對的。當我想到要計算一下日子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都快來上海半年了,周圍都開始洋溢著耶誕節的氣氛。上海比北京西化,當我穿行在滿街的Merry Christmas中時我就在想我耶誕節的時候一定也要弄一個尖頂的小紅帽來戴戴,我幻想著自己能像十六歲的時候一樣梳著純情的小辮子抱著個狗熊耀武揚威地走在冰天雪地裡。

  平安夜那天晚上我的公司比較變態,加班,我聽見一層樓的人都在嚎叫,不清楚的人肯定以為屠宰場搬寫字樓裡來了,新鮮!因為這家公司是外資的,所以那些洋鬼子們比我更痛苦。我這人比較善於安慰自己,我一旦看到比我痛苦的人我就挺樂的,什麼都能承受。晚飯的時候我接到火柴的電話,叫我晚上去她一姐們兒開的歌舞廳,我一聽就哆嗦,我怕又遇見上次的那種上噸位的大叔管我叫姐姐,這大過年的,多刺激人啊,我還是歇了吧。於是我告訴火柴說我不去。火柴問我有沒有安排,我說還沒呢,我想說要不去海邊看日出吧,我剛表達了一下我的意思,火柴咣當就把電話掛了。她肯定以為我瘋了。

  下班的時候已經晚上七點多了,我剛收拾好東西準備出發,看見陸敘站在我的工作間前面。他問我,你想去哪兒啊?我說不知道呢,我打算去看日出,去海邊吹吹新一年的風。我說完之後做了個防禦姿勢,我怕他和火柴有一樣的反應,而且他比火柴激烈,是要動手的主兒。結果陸敘低下頭對牢我的眼睛,想了想,說,好吧,我也去。先去吃飯吧。

  晚上陸敘請我去吃日本料理,說實話我對日本菜有點兒扛不住,我就對那個豆腐比較感興趣,吃上去跟果凍似的。我吃相不大雅觀,不過陸敘挺有風度和氣質的,我看著他吃飯都覺得是種享受,跟看表演一樣。於是我問他,我說陸敘,從北京到上海來你習慣嗎?問完之後我有點後悔,其實我一直怕面對我和他之間的關係,我像個鴕鳥一樣一直把腦袋埋土裡,心裡想著愛誰誰,反正我裝不知道。陸敘喝了口清酒,看著那個酒杯,對我說,林嵐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到上海來嗎?我一聽就哆嗦,心裡想這下撞槍口上了。我埋頭吃豆腐,沒敢接他的話。陸敘說,其實我就覺得你像個孩子,永遠不知道怎麼讓自己幸福,別看你平時一副小坦克的模樣,其實我知道你內心一直都挺怕的,你很用力地在生活,用力地抓住你的朋友、父母、愛人,你才覺得自己並不孤獨。我覺得你一個人到上海肯定得哭,所以我就來了。做不成你男朋友,站在旁邊也蠻好。

  我猛點頭,跟小學時聽老師念課文時一個表情。我說是呀,不做男朋友多好啊,我真希望你是我親哥。

  我說完之後看了看陸敘,我看到他對我笑,笑容挺好看的,可是眼睛裡全是飄洋過海的憂傷,很深沉,像我在峨眉金頂看過的那些散也散不開的霧。我看著心裡覺得挺難受的。

  吃完飯出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上海的晚上很冷,但是我從小是在北京長大的,在北京零下十幾度的天氣裡我依然在雪地裡撒丫子飛奔,何況是在上海。我和陸敘裹著長風衣圍著長長的圍巾站在路邊上,車子一輛接一輛地呼嘯著從我們身邊穿過去。當一輛蓮花開過去的時候,我撞了撞陸敘的胳膊,我說,那,你最喜歡的車子。陸敘點點頭,他說,我以後也買一輛蓮花最好的跑車,載著你把上海北京給兜完了,然後你想去哪兒我就載你去。他說話的時候口中一大團一大團的白汽彌漫在空氣裡,他哈哈大笑的時候更是如此。

  我看他笑得挺豪邁的,也沒考慮可行性,我不是說他買不起蓮花車子,畢竟蓮花不是勞斯萊斯,我是覺得他肯定把我當一旅行箱了,想帶哪兒就帶哪兒,我怎麼琢磨著我是個人來著?不過我看著陸敘的笑容覺得挺幸福的,嘿,像我哥。我就記得自己曾經無數次地跟我媽講,我說媽您也不是老太太,再和我爸努把力,幫我生個哥吧。我記得我說的時候我媽在看電視,她特狠心,直接拿遙控器砸我,結果啪一聲遙控器爆掉了,電池也彈出來了,當時我驚呆了,我媽也嚇傻了,我媽愣了一下然後說了句讓我想大義滅親的話,她說,哎呀,你什麼腦袋啊,快把電池揀起來裝上,我看看壞了沒?我當時真想掐她,這一什麼老太太啊,起碼關心下你女兒的頭啊,二十多年前您老肚子裡溜達出來的可不是一遙控器啊!

  §50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雪了,當我發現的時候雪已經很大了。我突然想起白毛女,那個時候她腦子裡就是北風那個吹啊雪花那個飄,要債的來了。轉眼中國已經變得這麼繁華,我走在上海的夜空下不由得有點兒感慨。這點兒我像我爸,他就老感歎中國發展迅速。我記得我爸說過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話就是他吃飯時看著一桌的飛禽走獸時說的,他說,我怎麼覺著中國像個暴發戶啊。

  我和陸敘頂著大雪面無表情地走在路上,身邊的那些情侶和不是情侶的人在怪叫,我開始還有點蒙,後來明白過來了,這是在南方啊,下雪跟地震似的一樣稀罕。不過在平安夜下雪的確挺有氣氛的,我看著黑色夜空上的雪花心裡也覺得很快活。我和陸敘坐在人民廣場的噴泉邊上就聽到我旁邊一女的在感歎,跟念詩似的,吊在她男朋友脖子上,跟個狒狒似的晃來晃去,一邊口裡跟機關槍似的念念有詞,她說,哎呀,雪啊,下雪啦!這真是下雪了嗎?這下的是真雪嗎?這雪是真的嗎?我靠,我有點兒缺氧,丫真該去當一作家,我歇了吧我。

  我和陸敘坐在噴泉邊上,彼此都沒說話,噴泉還沒開始噴水,有很多穿著時尚的小孩子在裡面跳舞。周圍的高樓全都開著明亮的燈,以前總是有人形容上海是個光怪陸離的城市,看來蠻有道理的。我就覺得自己像是生活在一列高速奔跑的火車裡,滿眼的色澤滿耳的呼嘯,我突然想起林憶蓮唱的「我坐在這裡看時間流過」。我碰碰陸敘,我說你說點兒什麼吧。陸敘轉過頭來望我,他問,你想我說什麼。我捧著手哈氣,我說隨便,你別跟那個女的一樣弄排比句出來就成。陸敘哈哈地笑,牙齒蠻好看的。我發現一般男孩子的牙齒都比較好看,比如顧小北,比如白松,估計男孩子小時候沒我們那麼愛吃糖。他望著我說,你不是要去看日出嗎?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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