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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十分哀傷地爬到床上去了,一夜裡總在做夢,夢見自己進了一座很漂亮的園子,園子有很多的樹,都開了素白纖細的花,樹下有人彈琴,有人鼓箏,有人唱曲兒;而我,正橫笛而吹,曲子也好,歌舞也好,後來他們就圍住我猛誇,說我的笛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一回聞。

  ……後來就聞到滷味的香,睜看看到明月繁忙的背影,想起虛無一夢,我萬分惆悵地問她要了一碟子鹵肉,多放了胡椒,又加一罎子好酒,千古澆此一塊壘。

  但是我囚牛又怎麼會是坐以待斃的人呢?

  經過我仔細分析,得到結論如下:第一,我要進梨園看看;第二,我一定要進梨園看看;第三,我非進梨園看看不可。

  基於這三個結論,又因為進梨園必須有高超的技藝,而我都有段時間沒有吹笛子了,所以我決定作一條勤奮的龍,讓大家都知道我笛子吹得好,但是明月不許我在店中練習,她說,這不是吹笛子的地方,會辱沒我的技藝,而且在這裡吹笛,保不准有什麼不長眼睛也不長耳朵的,往我的面前丟銅子兒,那不就跟乞討一個樣了嗎?

  當然不行。

  我認可她這種說法,於是常常去附近的樂游原上練習吹曲子。白日裡閒雜人等太多,我又不是賣唱的,所以常常晚上過去,夜深人靜,曲高和寡。

  樂游原名字不錯,據說千年前有個叫劉病已的皇帝曾攜他的皇后許平君至此遊覽,因風光絕佳,樂不思歸,於是建了一座廟,叫樂遊廟,又選址建了禁苑,作遊玩之用。後來過了很多年,那個皇后死了,皇帝就將她葬在這裡,這裡開滿了一種叫苜蓿的小花,是淺紫色的,春日的夜裡月色鋪陳,熒熒若有光。

  ……當然當然,跟我的東海比起來,這地方就是一小土坡。

  土坡也好,莽原也罷,反正這些夜裡我都留連在樂游原上,橫笛而吹,風蕭蕭過去的時候,衣白勝雪,更顯得我卓然於世外。

  大概吹到第五天晚上,我才踏上樂游原,忽然地上鑽出一個鼴鼠一樣的小傢伙,口稱「龍君」對著我納頭拜倒,我是許久沒聽人這樣稱呼過我了,不由心中歡喜,雙手將他扶起,道:「敢問先生是?」

  「在下土地公。」

  哦,原來是土地公,怪不得長這麼矮,還生這麼長的鬍子,雪白得跟得了白化病似的,一根雜色也沒有。

  土地公是散仙,仙階比較低,職務呢……也比較低,要做的事情既多又煩瑣,我一直認為玉帝設這麼個仙位,意在釣魚。

  —你想想嘛,這職位低好處少事兒還多的活,天上那些精得跟鬼似的神仙誰肯幹啊?自然只能由凡人來幹,於是玉帝丟下長生這個誘餌,果然有無數的凡人朝著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前仆後繼地努力,直到成仙才知道自己被騙。被騙了又能怎麼著呢?大好青春全都浪費了,不做土地公,難道還想做探花郎?就只有玉帝和一堆心懷鬼胎的神仙在上頭撚著鬍子邪惡地笑。

  我費了這麼多勁,吹了這許多天,不過引來這麼小小一個土地公,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卻還和藹地問他:「土地公找本君何事?」

  土地公瞧了一眼我手中的玉笛,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堆下滿面笑容,說道:「久聞龍君擅長吹笛,而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俗套!

  我悶悶地瞧著這個馬屁都拍不好的小神仙,誠然他是個實誠人,不過自古以來,實誠人就沒幾個討人喜歡的……

  又聽土地公道:「……卻不知龍君什麼緣故在此徘徊?」

  這個話題,不說還好,一說我就火大—還不是因為白帝那個老惡棍?說來白帝司農,管理天下土地與花木莊稼,土地公也算是他的屬下。我一念及此,不由惡向膽邊生,齜牙看住腳邊上瑟瑟發抖的小老頭,看了半晌,又覺得他頗為可憐,於是只長歎了一口氣,輕描淡寫一句帶過:「白帝陛下讓我下凡來視探民情。」

  土地公聽到白帝的名頭,又抖了抖,背彎得更加厲害了,卻沒有想到問我,白帝住在西方長留山,與我東海算得上水天相隔,各在一方,怎麼能差遣於我。他只顧說道:「原來是白帝陛下的使者……恕小老兒不恭了,我這樂游原千百年來都是文人騷客、公侯將相賞景之處,龍君來此,清音雅奏,卻是不宜。」

  「怎麼個不宜法?」眼看這土地公身子都彎成了蝦子,卻還有膽量說出「不宜」兩個字來,我生出興趣,問道。

  「龍君應該去梨園一試身手。」土地公篤定地說。

  又是梨園!

  我心頭震驚,面上卻只不露聲色,一本正經地道:「原來土地公也知道梨園,只是我這次下凡來,白帝陛下有言在先,不得隨意使用神通打擾凡人,土地公這一番好意,小龍我卻是生受不起。」

  土地公聞言,恍然大悟,連連道:「小老兒知道了。」

  果然這天下就沒有傻子。我得意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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