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珊(29)_蘇枕書

二十九

　　佰草不說話，只是把頭深深埋在喜艾懷裡，像受了委屈的小妹妹。

　　晚上去我家，好嗎？佰草輕輕懇求，我想和你說說話。

　　喜艾撫摸她的額頭，乖啊，我還得回師傅家去。不然師傅會著急的。而且……沒頭沒腦跑到你家去，多不好唻……

　　佰草緘默。依靠著喜艾，不願離開。喜艾心疼極了，怎麼了？不高興嗎？是不是到這裡沒有特別知心的人？你就是這樣，有什麼話都藏在心裡，多累呢……

　　佰草幾乎要哭了，她漸漸抬起頭，輕輕微笑，沒有……我挺好的，就是想你。來，我們好好逛逛吧。

　　她們手拉手，在煙靄朦朧的夜色裡散步。有新鮮菱角賣。稱來一斤，喜艾一顆顆耐心剝給她吃。想起從前在青綿，每到菱角上市，河道裡有鄉下來的烏篷船，新鮮的菱角拿水洗得水靈靈，一捧一捧堆在船頭。奶奶就過去買一籃，一邊走一邊剝那極嫩的小菱角給佰草吃。嫩菱角一咬全是水，甜津津的還有一些澀嘴。

　　還有雞頭米。野生雞頭米的莖葉長滿了刺，寬大的葉子像一個個圓盤，漂浮在湖面上。雞頭米的果實就像雞頭，頂上像個尖尖的雞嘴，雞嘴裡還開著紫色的花。吃的時候，要用剪刀把果殼剪開，取出裡面的子剝開，煮熟就行了。雞頭米原是蘇州葑門南塘特產，每年中秋前後上市，在蘇州有"南塘雞頭大塘藕"的美譽。清沈朝初《憶江南》雲："蘇州好，葑水種雞頭，瑩潤每疑珠十斛，柔香偏愛乳盈甌，細剝小庭幽。"後來雞頭米種植面也移向其他水面，沒有那麼金貴了。但奶奶總是要問船家，阿是葑門南塘群力村的雞頭米？船家會說，老奶奶最講究咯，但你勿曉得格辰光老早沒得群力村啦，變成工業園區了。但這雞頭米是太湖產的，人家大飯店裡都來買呢！

　　奶奶一面搖頭一面稱幾兩，哎呀，要說雞頭米還是葑門南塘的好唻，又糯又香……

　　奶奶喜歡做雞頭米羹。清水放鍋中燒開，雞頭米漂清後入鍋，糖桂花用紗布包好後放入，燒沸，去浮沫，去紗布包。雞頭米連湯盛入碗中，糖碟跟上。滿碗珠玉，晶瑩剔透，只留桂香，不留花蹤。仿佛屏風背後的美人，仿佛每個人心裡的故鄉。

　　還有雞頭蝦仁，八寶雞頭，都是極鮮美的。甜潤軟糯，晶瑩剔透，惟是故鄉青綿才有。

　　那些舊時光裡，大姐姐喜艾挽緊佰草的手，坐在古老石橋上，幫她剝新鮮的菱角，蓮子。河邊的大棗樹上結滿青果。搖落了在河水裡洗乾淨就吃。脆生生又甜又沙。還有桑葚，枇杷，無花果……

　　那些清香美麗的回憶。佰草問，師傅對你好嗎？

　　挺好的。喜艾笑，師傅的相公在外地，女兒也在外面讀書。我就陪陪師傅，幫她煮煮飯洗洗衣服，她不要太歡喜。我現在已經能做裙子了……哎呀佰草，今年暑假我一定幫你做一條連衣裙。你自己來選布，我幫你裁幫你縫，好嗎？

　　佰草用力點頭。

　　辰光勿早了。喜艾用力抱了抱佰草，我該回去啦。師傅叫我幫她買點零碎東西，回去晚了趕不到車呢。

　　佰草送她去車站。剛好趕上最後一班。喜艾用力攀上去，回頭大聲對佰草說，好好照顧自己！她的聲音湮沒在春夜繾綣之風裡。佰草鼻子一酸。喜艾奔跑著到車的最後面，貼在車窗上喊，佰草，暑假回來幫你做裙子！

　　佰草揮著手，提著半袋剩下的菱角，站在路燈下，突然哭起來，就像一個迷路的娃娃。

　　初染上課越來越不用功。總是在看其他書，或者聽音樂，或者畫畫，或者睡覺，或者發呆。她什麼書都看，什麼領域的知識都感興趣。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周振甫的《詩詞例話》，米·普裡什文的《人參》，吉本巴娜娜的《白河夜船》，《本草綱目》，亦舒的《人淡如菊》……她的桌上抽屜裡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書。有時甚至有武俠和言情，舊爛的盜版書，她照樣認真地看。佰草會勸，看書也該有個系統啊。

　　她只是笑，我做什麼都不要系統的。書是用來看的，看過就好，我沒那麼多講究。

　　佰草說，無論如何，你也不該上課看這些書。

　　初染做個鬼臉，繼續埋頭。

　　佰草知道，她只會聽家程的話。於是偶然遇見家程時，便找到了話題。家程與她交談，冷靜且淡漠。他對其他女子都是這樣，冷淡的節制的有禮貌的，言語寥寥，不見悲喜。她想捕捉他臉上的一絲笑容，但他只是冷靜地有禮貌地微笑，那種叫她絕望叫她心疼的微笑。

　　她不想再在這種微笑裡多留一分鐘。她裝做萬般決然，轉身離開。她告訴自己不要沉溺不要沉溺。但她聽見他說，謝謝你，佰草。

　　他叫她佰草，叫她的乳名，而且聲音那麼溫和。她像溺水的孩子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惶惶然知知道緊緊抓住，卻不知那是更深重的沉溺。她回頭看他，他溫和微笑，謝謝你對她這麼好。她該懂事些，她該知道珍惜你的好。

　　佰草並不在乎初染到底珍惜不珍惜她的好，她也只是自然而然做這一切。而有了家程這句話就不一樣了。宛如風絮的內心驟然有了著落，多麼委屈都已不在乎，一些無謂的細節眷顧了她小小的苦澀的心，她覺得這是好的。許是她還小，不知道這樣無著的情感是多麼的傷人多麼的絕望多麼的沒有意義。而事實上，不存在有無意義之說，只是你自己願意，就夠了。就像撲火的飛蛾，僅僅是它願意而已，僅僅是它喜歡那團疼痛的毀滅的光明與溫暖。這不是誰的過錯，這與旁人無關。

　　她一直面露微笑，你一定會覺得她是個從容文靜的姑娘。但她的內心一直有一個小人兒在跑，跑得氣喘吁吁，倔強執拗的。小人兒爬上了高高的塔尖，小人兒在風裡落下眼淚，小人兒發現自己已經跑得太遠，已經離開了她寄居的身體，她寄居在那個溫和平靜的姑娘心裡。

　　她一步一步上樓，小心翼翼想著他的話，像捧著蠟燭在風裡走的小姑娘。不敢奔跑，只是小心地感恩地珍愛著那脆弱的火苗，那虛無的溫暖。

　　她突然想，自己只要在初染身邊默默的分一丁點暖意，只要一丁點。此時她一點也沒有野心，她只要那一丁點的眷顧與憐惜，夠了，這是真的。

　　初染在數學課上看《本草綱目》。初染拿粉連紙蒙在書上描畫那些古老的植物。一筆一劃，執拗堅決。數學老師，那個戴著冰冷金絲眼鏡的女人一直不喜歡初染。她原是著名師範大學的畢業生，年輕時堪稱冰雪美人。而偏偏中年離婚，再婚後嫁了學校的生物老師，生活一直不得意。加上一直沒有評上職稱，於是對社會抱有極大不滿。原本學校不給她教競賽班，她一氣之下割脈自殺。搶救過來後，學校只好把二班數學交給她。

　　老師在向初染走近。佰草暗地推她，要她收斂。她卻不聞不問依舊如故。眼見老師已面如冰霜，把初染叫了起來，要她回答一個問題。初染自然不懂，佰草就悄悄把答案告訴她。她聽到了，也不屑回答。老師火了，有些同學注意了！你以為你是誰？你們家有背景你就可以為非作歹了？再有背景還不是那麼回事，再有背景還不是要家庭破裂？最好給我注意點！

　　班上一片譁然。有些女生一臉惡毒的笑容，也有男生一臉憤怒。老師旁若無人，林初染，你給我滾出教室。陳佰草，你在一邊惡意傳遞資訊，也給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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