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珊(13)_蘇枕書

十三

　　呻吟的喜艾仿佛坐上了顛簸的夜航船。她不知道船要開往何處，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要上船，她只是覺得心裡很苦，而這種無法宣洩無法言說的苦卻被他的琵琶彈撥出來。她把他當成知音當成親人，她要他，要他抱緊她，忘記一切的過去與未來，忘記一切哀愁與幽怨。

　　嶄新的疼痛一波波蓋過來，而又是嶄新的歡喜一浪浪包裹住。喜艾一面流淚一面微笑，看見夜空縷縷雲朵如若花開，聽見耳邊夜眠的雙鳥呢喃纏綿，聞見初開的薔薇舒開朵瓣……琵琶靜靜躺在他們身邊。而她此刻終於也成了他的琵琶……她也綻放了，汩汩泉水洶湧澎湃，夜航船帶她駛離疼痛，飛上浪尖飛上雲端直往穹宇而去。等船慢慢平和，似乎天也明瞭，月光又重新回來，溫柔撫摩他們。

　　而此時，文化館一間冷清的屋子前，正坐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小女孩。有人經過，勸，福娣，快回屋去，外面風冷。

　　福娣搖搖頭，水汪汪的大眼睛叫人心驀然揪緊。別人又說，先吃吧，別等你爸爸了，飯菜都冷了。

　　福娣依舊搖搖頭，固執地坐在那裡。

　　父親終於出現在視野裡，福娣歡喜地站起來，蒼白的小臉潤起一痕淺紅。而她看見父親身邊又多了個年輕女孩子。她怯怯坐下，虛弱咳嗽幾聲。

　　喜艾看著驚蟄把罹患白血病的女兒抱在懷裡，啞著聲音，福娣，外面這麼冷，你怎麼坐在外面？小女孩扁扁嘴不說話，很陌生地打量喜艾。

　　驚蟄淡淡回頭，你走吧。

　　月光淡下去。她看著驚蟄與女兒回屋。福娣在他懷裡又薄又輕，像一張透明的隨時會被風帶走的紙。

　　驚蟄女兒生病後，妻子就走得無影無蹤。驚蟄沒錢給福娣看病。醫生說福娣活不過夏天。福娣不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常常跟父親撒嬌，爸爸別難過，媽媽要回來的呢。就算媽媽不回來了也不怕，福娣陪爸爸，福娣一直陪爸爸。

　　福娣經常會痛，也會暈倒。小小的福娣怕爸爸擔心，哭也哭不出聲音來。她說爸爸，我沒有事。爸爸，你快去表演吧。回來後給我彈琵琶。

　　驚蟄帶福娣去醫院。大夫搖頭拒絕，要驚蟄別給孩子忌口，孩子太小太弱，經不起折騰，不如早些解脫。

　　福娣實在難受，驚蟄就彈琵琶。福娣在父親的琵琶聲裡笑得很甜很安靜。福娣說，我病好了，也跟爸爸學琵琶。

　　驚蟄哄女兒睡下，輕輕出門找到默默等待的喜艾。喜艾似乎一瞬長大了，她抬頭看驚蟄，你別傷心……

　　驚蟄卻像個孩子那樣哭了。喜艾攬著驚蟄，撫摩他的頭髮他的額頭，宛如慈祥的母親。喜艾呢喃，驚蟄，我知道你在青綿還有明天一天待了。我知道戲班一走，你也要跟著走。我不知道你要走到哪裡去，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能回到青綿來。驚蟄，驚蟄，可不可以不要走？驚蟄，不要帶著福娣到處跑了，留下來，好嗎？

　　虛弱的驚蟄微微點頭，我不走了。我日日彈琵琶給你聽。

　　次日黃昏，喜艾早早去戲臺。卻不見驚蟄，操琵琶的是另一個女子。她慌忙擠出人群去文化館，而人去樓空。她一路狂奔，也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只是飛快奔跑。她感覺驚蟄像一陣風，卷著他薄紙般的小女兒越走越遠找不到蹤跡。

　　這一切是不是一場夢？

　　不是夢，喜艾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體還在琵琶弦上蕩漾，自己昨夜才上過那消魂蕩魄的夜航船，自己還清清楚楚聽他說，他不走了，他要日日彈琵琶給她聽。

　　她一口氣跑了很遠很遠的路，已經不是在青綿了，水泥路在眼前交錯縱橫，天也黑下來。她突然想去張浦鎮。對，張浦。驚蟄可能帶女兒回張浦了。但她不認得張浦的路。她站在黑暗陌生的岔路口，鬢髮散亂氣喘吁吁。絕望與淒涼鋪天蓋地而來。她到底在做什麼？她真是個傻瓜。姑姑說得一點沒錯，她是個浪蕩蹄子。她蹲在路口大樹下，想哭，又不敢。夜實在太黑，似乎一點響動都會驚擾暗處的鬼神。

　　她發現自己迷路了。遠處雖有家家燈火，卻不是她熟悉的。大片田野在春夜涼風裡起伏澎湃。她的身體竟也受到某中隱秘的暗示，似乎要隨那麥浪那油菜顛簸蕩漾。春水潺潺，夜鳥暗鳴。

　　她要回去。她只有回去。她想起小時候姆媽說過，如果一個人迷了路，千萬不要驚慌，靜心為四個方向的路神磕頭，再閉起眼往空中拋一顆石子，石子落往哪個方向，就是路神給你指的路。

　　她揀起一粒石子，按照姆媽的說法朝四個方向磕了頭，告訴路神，她要回家，請路神指引。手起手落，石子骨碌碌滾往一個方向。她心一橫，就朝那方向去，那裡是青綿吧。

　　而一直走了很久很久，卻覺得路越來越陌生。她內心惴惴，怕出錯，又在一片蘆葦蕩邊求了路神。奇了，依舊是那個方向。她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走。

　　夜已深。她拖著疲憊的身體朝前去。視野裡點點燈火次第熄滅，田野與村鎮都要休息了。陌生的狗對著陌生的她挑釁。還好她並不怕狗。姆媽說過，狗是最通人性的。只要你不對它凶它也不會冒犯你。而如果實在有狗不放過你，那麼你就蹲下。狗最怕人蹲下，因為狗很害羞，它怕你看它的屁股。記得當時聽媽媽這樣說，喜艾還笑了半天，說狗怎麼會害羞呢。而後來一次，一隻大狼狗對她狂追不已，她絕望中真的蹲下來，而狗竟搖搖尾巴飛快跑了。

　　想起姆媽，喜艾眼有些濕。她想此時姆媽也在天上看著自己麼？姆媽一定會指引她回家的。

　　她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小鎮，借著路燈光，她看清牆上一行標語的落款--張浦鎮人民政府。

　　張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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