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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噓,別問了,趕緊回教室。」女生們拉拉拽拽就出去了。

  逃避的回應讓康縱松了口氣,從貨架上可樂罐裡看到自己的身形,第一次覺得自己身形那麼小,小到他害怕當她們都不再回避,他不知道是一直站在這裡還是遠離人群。

  超市里突然安靜下來,只有空調運行的低分貝的聲音,康縱腦子裡還是那句話:「如果不是莫小魚眾叛親離,不然我才不想看到康縱學長與莫小魚一起。」

  康縱悵然地苦笑,莫小魚現在算眾叛親離嗎?他自己都不知道即將到來的一切,他的生命只有康縱一個人瞭解,何止是眾叛親離,這根本就是一無所有。如果告昭莫小魚一無所有的話,自己照顧莫小魚會是理所當然的嗎?

  他想起莫小魚曾經寫在筆記本扉頁的一句話:沉溺幸福會忽略險情。逃避痛苦會錯過快樂。

  21

  回到三個人第一次在山岡上聊天時。

  莫小魚說:「在你不知道眼前做的事情是否正確的時候,應當立即停止想清楚之後再繼續。」

  「對待任何一個人都要真誠。」這是康縱的父親對他說的。

  「黑夜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翻白眼。」這是祐祐說的。

  康縱說:「當年我父親告訴我說人要真誠,對人真誠,我完全不明白怎麼回事。可是直到昨天我才發現,我對待所有事物的態度都不是發自內心的。我問患有間歇失憶症的病人書本上所有的問題,可那些問題根本就不是我關心的(比起『你家人怎麼看?』我更傾向於問『你自己會感覺到恐懼嗎?』),我看他們對我的提問漠不關心,敷衍了事,心生倦怠。可當我昨天在與患有肌肉萎縮的女孩溝通時,沒法繼續告訴她『每天都要做複健練習,因為你要對你自己負責』,我問自己,如果是自己患有肌肉萎縮,我是否也是一樣能夠順利地接受醫生的建議?我僅僅是蹲在她的輪椅旁安靜地看著她,聽她字字句句說著她的經歷,一句話也沒有打斷,說著說著,患有肌肉萎縮的女孩就流出了眼淚,她哭著說,『哥哥,並不是我很難過,而是因為從來沒有醫生會願意聽完我說的任何故事,而你一直在聽著』。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原來人生需要的只是寧靜,傾聽,而非絮絮叨叨的訴說、教育。我只要一再看到老師們唾沫橫飛的表情,就從內心感到徹底失望,他們究竟瞭解什麼才是真正的人生和病人嗎?」

  莫小魚說:「我在寫作課上大段大段寫對生活的言論還被教授拿來做範文。筆下從未觸及自己的任何,不是不會,而是從內心裡排斥,害怕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會讓旁人瞭解到自己,刻意回避讓自己很痛苦。」

  祐祐伸了懶腰,掏出一盒七星,在胸口連劃了三根火柴都被風吹滅,他叫起康縱和莫小魚圍成一個圈把風攔在外面,點燃了一支煙,將剩餘的火柴瀟灑地彈了出去,那是劃破長空的姿勢,卻不是祐祐一貫的風格。「我大概明白也大概不明白你們說的內容,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塊凸出,或者一塊缺口。我們一直在做的就是找到它們,磨平它或者填補它。比如我,曾經很有幸地找到了那個障礙。」

  「嗯,是什麼?」康縱接著祐祐的話問。

  「……一時半會兒很難說清楚,慢慢就知道了。但是我倒覺得我的個案起不到什麼作用,你們倆就挺好,你們可以用一個人的凸起去填補另一個人的缺失,這樣你們就完美了……」這可是祐祐非常非常正經說出來的話,但是卻遭到了其他兩個人落力的毆打。

  「我們決定用我們的凸起來填補你的缺失!!!」

  「我沒有缺失啊!!!!!啊,我開玩笑的,輕一點,不要打頭啊。」

  「你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缺失。」

  22

  其實對中學生來說,年輕本身就是一件巨大缺失的事情。

  雖然三個人的對話並不常常如此,雖然祐祐平日說話牛頭不對馬嘴,但那也是莫小魚和康縱記憶中祐祐最像正常人的一次。

  但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經歷,只是閱歷漸多人生見長後,都成為了記憶當中的盲區。並且不是每個人都會自己過往的青春和得失會那麼留戀和看重的。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交流,康縱和莫小魚和祐祐的關係反而在芸芸眾生中愈發顯得突出起來,從那一刻就註定了這將在他們彼此的成長經歷之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如果天塌下來把我們砸死怎麼辦?」祐祐閉著眼睛,溫煦的陽光一點一點充滿寂寞的身體,總是對這樣的離奇問題喃喃自語,實質是極力區別他和我們的不同,言下之意是你們每天探討毫無意義的人生,把輕鬆簡單的生活弄得如此複雜,最好學學我吧,一切放輕鬆,想些和自己無關的問題,即使找不到答案也不會影響心情影響前途影響生育,是吧。

  高中那幾年,是集體男生雜草叢生,人情淡薄,義氣滋長的那幾年,三層學生公寓裡沒完沒了的是男生們的對話,樂此不疲,偶爾覺得人生苦短而理想太長,躺在床上天方夜譚也比看其他同學為了生計而四處奔波強,更多的時候是為了解悶,傳說,以及會編造傳說的女生們。

  野草集聚露水,路燈沾滿濕氣,湘南被來往的高速縱橫交錯著,理想也常常隨著大道上奔騰的車輛帶往未知的地方。

  短暫的空白可能是任何人忙碌生活中的具有的斷層,像小學時弄的那種上發條的青蛙,上得緊跳得久跳得快,再使勁上緊,發條頃刻崩析,作為發條青蛙的人生也就頓時平靜了下來,畫滿油綠條紋的背脊承擔著未知的意外,那樣「啪」的一聲使康縱隨時擔心這一切會在自己的身上發生。而他想像中——父母對他成為國內知名的醫學教授的期望以及在他身上投的所有精力就會成為戰場上的炮灰,或者像戰場上的戰士先變成一具全屍然後變成一盒骨灰。

  沙發上的那本相集最終會色彩褪盡,祐祐動過的那把吉他最終會扔在牆角佈滿塵灰,就好像一出從未發生過的戲劇,留下了屋子的落寞,任誰都無法發現曾經這裡也有過歡樂。陽臺上,湘南的夜晚裡有水洗的味道,康縱攤開五指,心想:這是夏天的清涼味道嗎?嘴角洋溢的笑只不過是穿越了時空,潛過了內容,對著空氣打的一個愉快的照應而已。他回過頭看到莫小魚寫著寫著嘴角揚起的小小的微笑,突然感受到了莫小魚的心境,於是笑起來,連黑暗都止不住這樣的暢懷,什麼心境唯有自己清楚。

  端著浮滿冰塊的芝華士的杯子的祐祐總是滿不在乎地勸康縱和小魚都來幾杯,想起三個人住在一起第一天的日子,莫小魚和康縱喝得半醉時大聲對祐祐說:你看,我們多像啊。莫小魚戴上了康縱的眼鏡,康縱也用自來水將自己的頭髮打濕撥弄成莫小魚的樣子。那一刻目光的交錯,一大杯酒精的醞釀,他和他就是站在雙岸兩端棲息的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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