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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沈狐的瞳仁變成了深黑色,清晰映出萬俟兮的容顏——蒼白、激動,以及,一種莫名的悲傷。

  有風襲過,落葉漫天散飛。

  萬俟兮向後退了一步、兩步、三步,然後低聲道:「所以,到此為止吧。我累了。並不是每顆核桃敲碎後,裡面的果仁都是甘甜可口的。這個世上核桃很多,你換一顆吧,四少。」最後兩個字,壓著舌尖吐出來,回蕩在稀薄的空氣中,幽幽散散。

  沈狐僵直地站著,以往的漫不經心與悠閒懶散通通消失,一雙手在身側握緊,鬆開,再握緊,再鬆開,遲遲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飛散著的落葉中夾雜了一些白白的東西,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兩人抬起頭,只見陰霾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雪。

  萬俟兮的瞳孔猛然收縮,怔怔地望著雪花,仿佛癡了一般。

  雪飄落在他的眉眼上。

  空氣裡凝結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沉甸甸地壓下來。

  沈狐察覺到異樣,上前輕輕牽住他的手,同昨夜見到血時一樣,他的手冰冷,沒有一絲溫度。於是沈狐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他肩上,萬俟兮依舊一動不動。

  「原來你不僅怕血,還怕雪。」

  萬俟兮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儘管他沒有露出任何軟弱的表情,但這一刻的他,看起來顯得異常脆弱,就像個瓷器,只要再碰一下,就會哐啷碎開。

  沈狐歎了口氣,將袍子圍得更緊了些,然後伸手將他攬入懷中,輕聲道:「我聽說每年的十二月,你都會以閉關為名,拒絕外出。為什麼?因為怕雪嗎?」

  「怕?」萬俟兮的眼神開始放得很悠遠,最後搖了搖頭,「不。不是怕,我只是討厭。」

  「討厭?」

  「你有沒有試過在大雪天被丟棄在街上?周圍半個人都沒有,一片死寂。你躺在雪地上,背上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怎麼也停不住,你拼命地往前爬,想找到乾燥的地方療傷,然而那屋子就在眼前,卻爬不動,怎麼也爬不過去……你有過那樣的經歷嗎,沈狐?」

  沈狐的手臂頓時變僵硬了。

  萬俟兮淡淡一笑,琥珀色的眼瞳開始模糊,滿是霧氣,「我十歲時,奉命去阻擊騙叟季黥。我打敗他時他向我下跪,一直哭。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眼淚鼻涕全流在那張滿是褶皺的臉上,樣子不知道有多奇怪……」

  沈狐默默地聽著,分外認真。

  「我一時心軟放過了他,不想他卻趁我不備刺我一刀,那一刀正中心口,我雖反手將他擊斃,但自己也倒了下去,再也無法動彈。」眼前的世界開始模糊,萬俟兮仿佛再次看見那個憂傷的夢境——夢中,那個倒在長街上的白衣孩子,是如何震驚恐懼,拼命向生命求助與掙扎。

  「娘和姥姥當時就在不遠的地方,就那樣冷冷地看著我,她們告訴我——因為我心軟,所以必須付出代價,那一刀,是我應得的教訓。」

  沈狐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他忽然有種預感——如果讓萬俟兮把話說完,一切就都將無可挽回。不能讓他再說下去!如果他想抓住他,就不能讓他繼續說……然而,雙臂卻像被什麼詛咒固定住了一般,怎麼都動不了。

  「天慢慢地黑了,地上的雪融化成了水,我看著那些黑褐色的液體,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看上去那麼潔白的東西,在化開後竟會變得這麼骯髒?傷口的血流得太多,開始慢慢看不清東西,我當時絕望地想:大概我是真的要死在這裡了吧?」萬俟兮說到這裡,唇邊浮起一個自嘲的微笑,極輕極淡,卻讓沈狐的神經一下子為之繃緊,顫顫地絞痛了起來。「可我抬起頭,卻看見姥姥站在街對面的屋簷下,臉上全是眼淚,那一瞬間我有些恍惚,想起她也曾經那樣站在另一個人身後,表情慈悲。於是我拼命朝她爬了過去,拖動僵硬的、不停流血著的身體一點點地爬到她腳邊,抓住她的裙擺說:『我知道錯了,姥姥,救救我!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

  他突然伸手,激烈而絕望地揪住沈狐的衣襟,然後冷笑:「就像這樣,死命地抓住,如果她不救我我就會死,而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所以我低頭,我認錯,我發誓不再有下次,就像這樣,緊緊地抓著,我說,姥姥,救救我!請你救救我……」

  「夠了!」沈狐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抱住他,嘶啞著聲音道,「為什麼要把自己逼到這般境地?為什麼要犧牲到這個地步?為什麼?只因為你是個女人?」

  佛堂的梵音突然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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