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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番外二:

  很小的時候,爸爸常常會講童話書給我聽,印象中最美的應該是那一段:「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麼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長大以後,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這段話會那麼美,也品出了話外那一縷淡淡的哀傷。

  在北美草原絕豔的陽光下,當我身上負著直升機上唯一的救生器材被我的爸爸媽媽用力推出艙門的時候,除了絕望的哭泣,我還產生了一種臆想,感到自己正在向很深很深的水底沉了下去,妖異的水草若有若無地向我發出冷冷的注目。

  幾秒鐘後,傘架自動打開,我的身體又被重重地拉扯而起,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自己一定是要騰身化為泡沫了。

  於是我明白那個童話是真的,雖然爸爸因為看到我的眼淚而信誓旦旦地說這個故事是假的,是一個姓安的傢伙編出來的。可是現在我終於明白,絕望的時候,人真的會變成泡沫,然後在陽光中消失無蹤。

  我眼睜睜地看到那架載著我父母親的直升機像一隻被槍擊中的大鳥,一頭墜向天邊,很快,炫了一團慘白無比的巨焰。

  在我眼底,近在咫尺的地方,火一般地燃燒。

  那一刻,我身邊的海,爆炸了。

  就在我變成泡沫的那一刻,我的海徹底地爆掉了。

  後來,我不停地飛,像一隻沒有腳的鳥兒,生怕落地以後,那些曾經的真實會將我湮沒。如果不是程卓然用手中那金光閃閃的鎖鏈引得我乖乖把頭伸進去,我想我現在不知已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可是我們終於還是分開了,就像最初的那場相遇一樣,從淡茶色的窗玻璃兩側,擦肩而過。不管你喜不喜歡,命運永遠做它認定的事情。比如,讓程非凡先遇到我,讓他先遇到杜心兒;比如,讓那張《落鴻如火》從我的手中被打碎,在那一個暗淡的夜,讓他的頭落到我的膝上;讓兩種執拗,傷痕累累的寂寞無可避免地攪在一起。如此的兜轉來去,最後我們都負上了感情的罪。

  可是,我還是要感謝命運,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看到程卓然的時候,他從我腳下的拱門走過,向我投來凝視的一瞥,眼神中的清亮就像輕舟夜泊時看到的一抹月光。

  我還記得他從高高的水晶屋裡奏響卓式音樂的時候,我是怎樣佇立在小院的葡萄架旁,像聽到東方的神秘花園一般如癡如迷。

  我還記得在如火的夕陽下,乘坐著直升機,蜷縮在他的懷裡,飄浮在北美曠遠迷茫的草原上,找尋我失蹤已久的聲音,我聽到他在我的耳邊哼唱著《布列瑟農》,聲音與父親竟有著奇異的相似。

  我還記得那一首《羅曼史》,一遍一遍地奏響,任晨光跳過一個個思緒的窗櫺,終於憊懶地逃逸。我縮在牆壁的一角,窒息般地感到周遭的空氣被一分分地抽離,就像曾經被生死離別震撼的那片海,再次從空蕩的泡沫身體裡,被抽空。

  於是我無奈地只好再次飛了起來,一飛就是三年。

  藏在枯枝斷梗般的那些不舍的背後,全是翻新著的枝芽萌生著的回憶。

  北美的街道,寬大平坦,當冬天和雪悄悄地爬上季節的牆壁,滿目看到的都是耀眼的銀白,閉上眼,大片大片的白又散落成為無邊無涯的寂寞。然後,我總會想起記憶中有一塊豎立在皚皚白雪中的廣告板,偏偏畫滿了生機勃勃的薰衣草,而我,又會穿著一雙溫暖的雪地鞋,一遍一遍地從那張廣告板前經過。時間傾注,倒流,側轉,一遍一遍,除了經歷,大都無功而返。

  等待愛情。那麼經歷之後,我還可以期待什麼呢?曾經,我不顧一切地奔向那片紫色的花海,展開我的歌喉,希望可以用我的聲音驚動寂寂無聲已久的那些約定俗成,可是當我唱啞了喉嚨,看到的也依然是冰冷的目光,鄙意而專營的注視。也許早在那一刻,我就該知道,我會一敗塗地。

  早就該選擇逃離,讓一切都變得非常地簡單,只要我肯選擇忘記。

  可是如果忘記是可以選擇的,那還叫遺忘嗎?

  就像喜歡一個人是可以選擇的,那還叫喜歡嗎?

  那麼這一場關於背叛的原罪,背負著便已無力放下。只能奮盡全力向前走,一步一步,猜不到結局,卻也知道重重荊棘,分分鐘都有陷落的可能。

  終於,我還是沒有想到,結局會是這個樣子。當卓然擁抱著我,和我一起遙望天邊的落日,送別我們最親的人的時候,我以為我們已擁有了最美好的日子,可是現在想想,居然,那就是路的盡頭了。

  非凡的歸來,杜心兒的重病,就像一個個潛伏著的水渦,終於在生命的海洋裡漾開。我只能無奈地對著天邊的夕陽歎息:我總是只看到你的美好,卻忘記你馬上就要終結。就像那個故事裡的小人魚一樣,在看到天邊最初的一抹蔚藍時,臆想著天國和天使,而忘記了自己已是一團隨風飄逸的泡沫了。

  我滿心惆悵地感受著這一切,直到杜心兒出現在我的眼前,然後用她的話語擊倒了我,這才發現自己居然被別人捉弄,被自己的好心捉弄,弄丟了早該擁有的幸福。

  可是我無法怨恨杜心兒,因為突然之間,我發現她也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可憐的程度不亞於她真得了那種她用來詛咒自己的病。

  一樣的四季,一般的寂寞,還有三年淡淡的看不到行進的時光。

  當我終於乘著飛機回來的時候,竟有種錯覺,好像剛剛離開,眼前所有的景像還是如此的熟悉,那些語言,那些人那些事好像都停留在原地,被時間禁錮,等待我的腳踩踏在上前才能再一次充滿生機。

  我開始漫無目的地到處尋找卓然,尋找我錯過的愛人,遺失的美好。可是所有的人都在原來的地方。

  只有他,丟了。

  ××年10月5日。

  我坐在舞臺後面的休息室裡,打開我的電子記事本,想寫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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