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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她說,你不來參加我的婚禮,日後你的婚禮我也不參加。謔,她說這話,我快被她氣死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媽媽,這樣跟女兒慪起氣來。還有我那個爸爸——」她交疊雙手,「沒心沒肺,也是氣死人啊。大前天打電話給我,我興沖沖跟他說,家明讀高中了。你猜他什麼反應?」

  「什麼反應?」

  「『這麼快,不是還在感化院麼。』總之,兩個人都是沒心肝。」

  「你爸爸現在到了哪裡?」

  「馬納瓜。知不知道馬納瓜在哪裡?」

  我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

  2

  我和櫻雪幾乎是天天在一起了。早上,我去她公寓樓下等她。站在回廊,每每看見她的身影出現在樓梯轉角,最先看到的有時是白裙,有時是長髮,而腳步聲是老早就感應到了。那如同跳芭蕾的輕盈的腳步聲。一股暖流便會自上而下灌滿全身。

  天氣晴朗的日子,我用單車載她。若是下雨天,我們便一起撐傘走。晚上亦見面約會。有時去購物廣場,喝咖啡或看電影。有時去江邊,沿著河灘散步。也到附近的鄉村,逛那裡的夜市。

  這些地方大體來說,都是令人心情愉快的場所。情侶很多。情侶的出現總使得這些地方更顯生氣。

  從來沒想過,會這麼快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對。幾個月前,我還孤身一人,背著畫板,形容邋遢地在人群中穿行。

  櫻雪總是緊緊地纏著我的手臂,臉上浮著淺淺的微笑。她纏得愈緊,我就越覺得慚愧。大多數時間,我把她當作紀美。本以為櫻雪走進我的世界後,紀美的影像會逐漸在我的腦中消失。但結果是,紀美的影像越來越清晰,清晰得仿佛她就貼著我的脖頸輕輕地呼吸。而櫻雪的一顰一笑,低首側目,每個細微的動作,甚至夜晚燈光照在她臉上,睫毛和鼻翼投下的小小陰影,以及頭髮上洗髮香波的微微香味兒,我都覺得與紀美毫無二致。

  每每與櫻雪的眼睛對視,我都會緊張不安,那雙眼睛與紀美的太過相像,或者說,紀美通過櫻雪的眼睛在召喚我。她將我引入她的世界中。我反復不斷地同她說『對不起』。她總是搖搖頭,拉起我的雙手,臉上漾著甜美的微笑,

  「澄海。你忘了嗎。我們不是說好,我們之間永遠不要說對不起嗎?」

  「……」

  「你戀愛了是嗎?呵,澄海戀愛了。是這個叫櫻雪的姑娘嗎?很漂亮啊,你真有眼光。」

  「……」

  「別苦著臉。戀愛高興才對。」

  「……」

  紀美毫無痛苦悲傷的表情反倒更令我神傷。

  無論她怎樣的豁達和寬恕,死了便是死了,我心中始終有無法原宥的悔恨和罪惡。

  「可憐,你又想起紀美了,是嗎?」

  不知多少次,我摟抱著櫻雪,卻在她耳邊呼喚紀美的名字。

  「真是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對你。」

  「沒事的,澄海。隨你喜歡,把我當作紀美也行,當作櫻雪也行,我一點不介意。只是有時看到你這樣子,會讓我非常心疼。」

  「畢竟是戀愛了。我感覺是呼吸上了全新的空氣。仿佛這個世界突然置換上油畫般的色彩斑斕。我嘗試著重新融入周圍之中去。儘量地多交朋友,努力加入他們的討論,儘管對某些話題不感興趣。亦經常,晚上抽出時間去班裡邊其它宿舍串門。主動要求加入他們舉辦的小型聚會或外出遊玩。他們雖未拒絕,也沒有哪個表現出不樂意,但我覺得,有我在的場合,氣氛總有些不對。有些微妙的氣息橫亙在我和他們中間,不管我怎樣努力,也無法達到他們之間的那種默契和融合。

  這不對的氣氛到底在哪裡,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是想不明白。也許是我畫畫太過投入和瘋狂了,他們大概將我歸入有特殊天賦而另眼相看的那一類人中。好比某些人的數學天賦極高,或者寫作、唱歌,哪一方面的能力出眾,便會常常受到另眼相看。我只能這樣猜測。『瘋狂的作畫者』『怪人』這類蜚語我是聽到了,但我不感到生氣。我儘量摒棄不好的想法,把這看成是溢美之詞。也不特意去表現自己。這樣我才能融入他們之中去,結識更多的朋友。你說對嗎?」

  在寫給清樹的信中,我這樣寫道。

  「如果你在我身邊,一定會給我更多的建議和幫助,是嗎?

  告訴你一些愉快的事情。我和櫻雪正式戀愛了。暑假時候就想告訴你。但那時這份戀情才剛剛開始,尚未確定,心中仍在忐忑,好像突然墜入夢幻中般。既有激動開心又有焦躁不安。

  還有,溫嵐的弟弟家明上高中了。我和溫嵐去參加了他的入學典禮。記得我高中的入學典禮嗎?那時你在外地,我以為路途遙遠你不會來。誰知那天,剛進禮堂,你突然從門口蹦出來,還穿著我們學校的校服,真不知道你是從哪里弄來的。我媽媽也被你嚇壞了,一直驚愕地看著我們。在我上去代表新生發表講話時,你叫得最大聲。搞得我多不好意思。真是一次叫人難以忘記的入學典禮。

  呃……我想你應當把實情告訴顧伯父顧伯母。恐怕很難再隱瞞下去。你已經去了四五個月,沒回過家。你不是去幹什麼壞事,又不是不回來。他們應當能理解。他們暫且還信任我。若他們再追問下去,我是招架不住了。」

  3

  「該死!我怎麼又忘了。」我捶捶自己的腦袋,把手機揣入褲袋中。櫻雪已經在練舞房等候我半個小時了。我趕緊收拾畫具,邊收拾邊抬眼看正在沉入江面的夕陽。光線變化實在太快了,我根本捕捉不到它。我看一眼空白的畫紙,怏怏地將它裝入畫袋。我在這裡該坐了四個小時,竟然一幅畫都沒作出。

  櫻雪傍晚仍經常練舞。我們常常在舞房見面。我到舞房時,整棟樓都已經走空了。我輕輕推開虛掩的門。

  「櫻雪。」

  室內光線昏暗。透過靛藍色的透明的天光悠悠蕩蕩地透過落地玻璃窗飄入室內,一切都正在溶入六點四十五分的暮色中。

  靠近玻璃窗的位置橫著人影,我認出是櫻雪。對於我的進來她沒有做出反應,我走過去一看,她竟然在地板上睡著了。

  「一定是太累了。我又來得這麼晚。」我心裡嘀咕道。

  芭蕾舞服沒有脫下來,潔白光滑的四肢裸露在外。一隻手伸直平放在地板上,頭枕在上面,另一隻手抓著手機。大概是發給我短信之後才睡著的。身體沒有躺直,有些彎曲側轉,朝著窗外。呼吸清晰而又綿長。她在熟睡,看樣子是身體的一切都進入了睡眠。眼睛,鼻子,嘴巴,軀幹。

  我在她身旁盤腿坐下。感覺這像夢幻一般,她仿佛在雪夜的月光森林中睡著,那麼美。我慢慢湊近她,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她依然沒有覺醒。

  「睡得可真沉。」

  我不忍心叫醒她,只是看著她。

  暮色正在加重。樹影逐漸變得模糊。外面的景物變得影影綽綽。我拿出素描紙,沙沙地畫起來。頭髮,眼睛,脖頸,乳房……這些曲線充滿不可思議的能量,從我手中汩汩流出,泄於紙面上。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櫻雪的情景,正是在這個練舞房。那時我就隱隱感覺到,有股神秘的力量將我們相連相結。她仿佛是某人的安排,在這裡靜靜等候我的到來。

  鞋子。我注意到她的舞鞋已經穿得很舊,磨出了線頭。

  我要買一雙送給她。我用手丈量了一下,大概24碼吧。

  這時她稍稍翻轉身體,換了個姿勢。皮膚覆蓋下的骨骼發出的微微輕響是多麼動聽。連翻身的姿勢也是那麼美。

  紀美!

  這不是紀美麼?該死,我怎麼又想起她。

  「澄海,你來了。」櫻雪這時醒過來。「噢,我睡著了。」

  她立起身子,揉揉眼睛,露出甜美的笑容,「我睡了多久,一定讓你久等了。」

  「是我來遲了。」

  「你怎麼了,頭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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