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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我沒事的,睡一覺就好。不要驚動了你媽媽。」她說話的語氣已是氣若遊絲。

  我扶起她,本想叫醒媽媽。轉念一想,作罷。我斷然背起她,向屋外跑去,沖入雨中。

  「堅持住,紀美!」

  我在雨中一邊奔跑一邊呼喊。

  「我沒事的,澄海……」

  「別說話……」

  她身上的熱量透過粘濕的襯衣傳遞到我身上,仍是炙熱無比。她的身子非常柔弱,幾乎是不帶重量。

  奔跑中,她的髮辮散開來,在迎頭撞擊起來的空氣中四處飄散。打在我的臉上,令我神傷。我感覺她的頭髮像稻草般枯萎了。

  翌日下午,我陪著高燒剛退的紀美來到季澄母親所在的醫院。

  「真的要進去?」

  站在病房門口,我突然拉住剛要推門進去的紀美。

  「嗯。」她非常堅決。

  我已從玻璃窗中看到季澄的母親。大病雖愈,卻仍是個痛失兒子的母親。面色枯黃憔悴,呆滯的目光中透著一股憤怨之氣。我無法想像她看到紀美會有怎樣的反應。

  我緩緩鬆開紀美的手,讓她進去。然後,我轉過身去。很快我便聽到憤怒的罵聲,繼而是哭喊聲。還有物體相互碰撞,物體摔落在地的響聲。我轉回身,看到季澄的母親摑了她一個響亮的巴掌。而紀美只是站著不動,一言不發。季澄的母親拉扯她的頭髮,按倒在地,欲施加拳腳。我忍無可忍,撞門而入,橫在兩人之間,把紀美擋在身後。季澄的母親發瘋般叫嚷起來。

  「夠了,她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你也有錯。」我抓住季澄母親的手。

  醫生護士這時聞訊趕來,把我們推出病房外。

  從醫院出來,我送紀美回家。一路上,我們默然無語。紀美只是低著頭走著。我看到她的嘴角還沾著血痕。我幾次想開口,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進入稻田後,紀美的步伐忽然快起來。那步伐過於快,好像要趕去參加某個宗教儀式般。

  這已經是十一月末了,萬里碧空,寂寥無雲。空氣中蕩漾著濃濃的秋味兒。水稻早已成熟。稻穗金黃,沉甸甸地垂著。粗朗的禾葉持續不斷地掠過我們的肌膚。

  紀美忽然停下來,轉過身面對我。她眼眶紅紅的,淚水蓄了許久許久,終於流出。我輕輕攬過淚水漣漣的她。

  「澄海,是我錯了嗎?」她放聲地哭泣起來,柔弱的身體劇烈顫抖。

  「你沒錯。誰都沒有錯。」我用力抱緊她。

  就是這樣一個天朗氣清的秋日下午,我親吻了她。第一次親吻一個女孩。我記得她的淚水流淌入我的嘴裡。那滋味是苦澀無比的。混合著稻香和陣風,深深地植入我的腦中。

  而當我把手伸向她激烈起伏的胸脯時,紀美斷然拒絕了我。

  「澄海,別這樣。我們只是朋友。」

  自這次之後,我們再次見面是在兩個月後了。

  而這兩個月間,我沒有一點她的消息。正月十四那天晚上,她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我沒有想到,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處了。

  她的氣色好了許多。面頰仍略顯清瘦。她換下學生時代的裝束,但仍是一身白色衣裙。她穿了一雙芭蕾舞式平跟鞋,頭髮別了一枚蝶形髮夾。

  也許是即將成年了,還有兩個月,我們都十八歲了。我看到她的眼睛已經顯露成年女子才有的哀怨之色。那眼睛過於憂傷,仿佛隨時有眼淚落下來。

  「這兩個月你去哪裡了。我以為你離開了。我還怪你怎麼不告知一聲便離開。」

  「我一直在這裡,在姨母家。只是足不出戶,不願見任何人。抱歉,讓你擔心了。」

  「事情都過去了,你以後要開心生活。」

  「嗯。」她低垂下頭。「澄海,這次我來找你,是和你來道別的。母親叫我去她那裡。明天我就離開。」

  「那明天我去送你。」

  她開始沉默不語,長久地凝視著我。

  「你怎麼這樣看著我?」

  「這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又見面。」她幽幽地說。我看到她眸子深處有明明滅滅的隱約亮光。那亮光十分脆弱,仿佛擺放於窗臺的小小燭火。

  半夜時分,紀美忽然翻起身。她似乎是一夜無眠。我也是。心亂糟糟的。只是望著她那隆起的、呼吸起伏的胸脯想入非非。我也即將成長為一個男子漢了。

  她翻起身後,我接著翻起身。我們久久相對無語。最終她輕輕開口:「能不能給我再講一次美人魚的故事。」

  我略略點頭,緩緩講道:

  「……要這樣才能遇見美人魚。要潛入海底,那裡的海水不再是藍色,天空在那裡只成為回憶。你就躺在寂靜裡,得在那裡,決心為她們而死。只有那樣,她們才會出現。她們來問候你,考驗你的愛。如果你的愛夠真誠,夠純潔。她們就會和你在一起,然後把你永遠帶走……」

  我這樣絮絮講著,轉過身去看她。她那清澈的眼睛仿佛被水浸潤,幾乎像是落淚。

  她確實落淚了。

  「你怎麼了?」我伸出手要扶住她的肩膀。

  她稍稍後移,在床尾屈膝跪著,緩緩褪去衣裙。很快,她赤身裸體地站在我面前。她那一直對我來說是神秘的、女性的身體向我開放了。

  她喃喃地說:「澄海,看到美人魚了嗎?」

  她右肩鎖骨下紋了一條美人魚。藍色。和左肩的藍眼蝶相對,同時散發著詭異的光澤。

  「澄海,我其實很難過,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淚水漣漣,混合著冬日的悲傷和海的陰鬱。

  我抱住她,像一個男人該做的那樣。她是一條受傷的美人魚。從出生那天起便開始遍體鱗傷。

  在這樣一個隆冬時節,兩具年少滾燙的身體抱在一起。

  清晨五點鐘,紀美在我胸膛醒來。她抱膝蜷縮起身子。

  「澄海,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懷孕了。是季澄的。已經兩個多月了。」

  我十分驚詫,惶惶地起身。

  「那,那你打算怎麼辦?」

  「昨晚我想了一夜,我決定打掉它。我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爸爸,像我這樣。」

  「你是對的。我支持你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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