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少年(38)_彭湃

三十八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何她要對我那麼嚴格，嚴格到近乎殘忍。無論我做什麼她都不會滿意，她總是會拿身邊各種優秀的人跟我比。她只會不停地對我說：你還差遠了，你這樣有什麼好得意的。可是景虹你知道麼？我很難過，因為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呀。我放棄了我喜歡的小提琴，選擇了擅長的運動，其實我一點也不愛運動，但我希望我能做好，僅僅是為了不讓媽媽丟臉。可她卻不滿足，永遠不滿足……」

　　「終於有一次，我發火了。我對她說：你根本不是我媽，別人的媽都不會這樣對自己的孩子。就是因為這樣，當初爸才會不要我們的……那天媽媽沖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接著她拎起雞毛撣子瘋子一樣打我……那時正好是高考的前幾個星期。後來，我一氣之下放棄了考試，因為體育生身份而直接選擇了一所離家很遠很遠並且很普通的保送大學，也就是現在C城的A大。當時，我想到的只是逃離……」

　　「後來呢？」這次，我鄭重其事地放下了手中的面，望著她。

　　「後來沒想到雨嘉也考來了這裡，我們又能一起住了。再後來，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樣子了。兩年了，這是我第一次回家。我早已經獨立了，我可以拿獎學金，拿國家的補貼，我還兼職做家教，做跆拳道老師。我的錢足夠自己活得好好的，我甚至以為我再也不會回去了，更加沒想到媽媽會跟我道歉……所以，真的很謝謝你……」

　　面對眼前女孩毫無保留袒露的心聲和感激，我突然鼻子有些酸。但我堅決說服自己，這不是感動，這絕對是因為我手中吃的是老壇酸菜牛肉麵。

　　「對了。其實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麼會流浪。」這次，她正視著我，明亮的眼眸裡閃爍著漂亮的光澤。

　　終於，還是被問到了，這個久久不願啟齒的秘密。

　　我無奈地笑笑，將隨身帶著的那張照片拿出來，用手指給她看。

　　「這個胖子，叫老貓。」

　　「嗯嗯……」她盯著照片，認真地點點頭。

　　「他曾經是我們當地小有名氣的一個樂隊隊長。我的爸爸很崇拜他們，會唱他們的每一首歌。這張照片是我爸爸給他們照的，但是照片洗出來後爸爸卻一直沒機會去問他們的簽名。忘記說了，我爸爸是個動植物攝影師。媽媽生我時就難產死了，他一個人將我拉扯大的。然後，我爸爸也在兩年前的車禍中喪生了。一夜之間，我成了孤兒，我突然覺得生活裡沒有什麼有意義的事情。後來我就想，至少，我應該幫爸爸把生前的遺願完成。」

　　說著，我將照片反過來，上面已經有三個字跡不同的簽名。

　　「但這並不容易。樂隊很早前就散了，成員各奔東西。我靠著父親留給我的遺產到處流浪，花了近兩年時間才一一找到他們，現在只剩下這個叫老貓的隊長了。二個月前，我聽說他到了C城的一家酒吧工作，所以找過來。但……」我停頓了下，「但幾天前我得知他已經走了，似乎是去廈門開了家琴行。」

　　說到這裡，我收回照片，繼續吃面。

　　絮南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我，她的眼睛裡已噙著複雜的淚水，聲音微微顫抖：「那麼，那麼說，你馬上就要離開了！你還要去找他。那，你還回來嗎？」

　　我低下頭，只覺得老壇酸菜牛肉麵果然是不蓋的，為什麼連眼淚都快出來了。於是，我不得不正視眼前這有些悲傷的分離了。身邊的女孩問我，還回來嗎？我卻回答不了。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我需要為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找到堅定的理由，或者說所謂的「意義」。

　　然而，我若還回來，意義又在哪裡？

　　「真好吃。」我沒有回答，而是指了指她半天未動的速食麵，「你不吃嗎？不吃給我吧。我還餓。」

　　四

　　我決定離開，並且刻不容緩。

　　我給自己的理由有兩點：一是，如果我呆的時候越長，走的時候就只會越痛苦，我葉景虹非常受不了那種哭哭啼啼送君千里的場面，我更加受不了哭哭啼啼的人是那個強悍的柳絮南；二是，我怕去晚了或許又會斷掉老貓的線索。畢竟，在尋找他的這些日子裡我已經得知他去了N個地方，換了N+1份工作。不得不說，果然是我父親曾崇拜過的偶像啊，等問到他本人的簽名後，我一定每天拿香供著。

　　那天午後，絮南和雨嘉都留在家裡為我踐行。雖然絮南執意要親自下廚為我準備一頓飯，但卻被更加執意的我和雨嘉強行制止了。最終午飯還是我烹調的，那是我做過的最用心的一頓飯。我自信水準已經趕上了父親。況且，他也死了，無憑無據我大可吹噓一番。

　　我就這樣一邊吹噓自己的手藝，一邊給兩個女孩倒酒。

　　其實這些日子以來，我是真的很感謝她們。尤其是絮南，一開始從打劫的混混手中救了我，又無條件收留了我，還給我留下了那麼多美好的回憶，以及，不怎麼美好的大小傷痕和一度被雨嘉嘲笑的熊貓眼。

　　然而我要走了，時間過得這麼快。我除了不停地喝酒，連一句矯情的「謝謝你」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雨嘉的手機卻響起來了。

　　雨嘉原本還正常的臉色一下白了，她立馬嫺熟地將手伸進包包裡掛掉了。

　　「誰打來的？」絮南的臉色也難看了起來。

　　「呃，是一個朋友，好煩的，不想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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