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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東方也下了馬牽著韁繩,漫漫遊走著,「遊刃有餘可當不了,反而苦悶得很。」

  「哦?」承錦失笑,「你可知道,朝中多少人覺得你走了好運,令人羡慕。」

  「是麼?」東方苦笑著搖搖頭,「實話說,之前,我一直覺得無所謂。我小的時候曾經跟著我師傅遊歷四方,自以為自己看透了榮華富貴,情願躲在山野閒散度日,不愁吃穿,也不事俗務。可以逍遙自在。」

  「然而我又生了些小聰明,也不想藏著掖著,能用時,就拿出來用一用。既跟五王交上了朋友,便跟著來到這裡,也並無多少出人頭地的大志。官場上的很多事我還是不大看得慣,或者說我自命清高。」

  承錦忍不住一笑,東方自己也笑了,「可是那天我從相國府出來,我想也許我可以不來京城,可以一直住在邊陲山野,可以快活地過完一世。然而等到我死的時候,回想起這一輩子,也許什麼也沒有,就這樣過去了。你說,我會不會遺憾?」

  承錦皺眉道:「你可把我難住了。世上的人為了各種目的經營算計,外人看去便覺得營營碌碌,好生難堪。」

  「正是,我因而疑惑,我過去所想的也許是錯的。我所鄙棄的東西也許是因為我不懂得它的真義。」東方說。

  承錦聽他說自己不懂,笑道:「你就為這個苦悶?我還以為你是在朝中受人言語,心中不悅呢。」

  「那何至於,豈有被人說說就苦悶的。」東方笑。

  承錦道:「你不明白,朝廷各人也有各人的盤算。有許多人便是與五哥不對路,然而五哥在京城時,他們不敢惹。五哥一走,你就成了靶子。言語相欺還是輕的,只怕背地裡給你使絆子。你在上京便處處不得力,難免會氣悶。這其中關節想明白了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你別以為是自己沒做好,沒做對。」

  東方歎道:「你今天不僅說得對,而且說得好,好得像早就想好了似的。」

  承錦被他一說,低了低頭,說:「那個……明姬昨天來宮裡找我玩,說到你近日有些沉悶。我就說……說不如今天大家出來散一散,哪知道她……她突然扭了腳。」她抬頭道,「我想大家是朋友,我能解勸的自然就該說一說。」

  東方柔聲說:「多謝。明姬有時頑皮起來不知輕重,你別放在心上。」

  承錦道:「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蕭相國的事,我那天聽到也吃了一驚。其實人生一世便如草木一秋。當其開花之時開花,落葉之時落葉,便不辜負在世一場。」

  東方想起那天夜裡她站在解語亭裡的樣子,覺得那亭子的名字真是與她相得益彰,不由得微笑道:「你說得是,許多人營營一生,無所建樹,便如草木凋落了。我等既活在這世上,當竭盡所能,活得精彩些。」

  承錦笑道:「正是這話,孺子可教也。倒讓我想起一首古詩。」

  東方道:「說來聽聽。」承錦自己先笑得彎了腰,東方說:「你也不用說了,我看你是要編派我。」

  承錦擺手道:「不不,確是首古詩,乃前朝無名氏所作,我念給你聽聽。

  東榆雙燕回,

  方天透晨暉。

  互梳雙羽翼,

  笨鳥自先飛。」

  東方一聽就知道她胡謅,故意搖頭道:「這詩出了韻了,做得委實不好。尤其每句首字用得實在糟糕。」

  承錦道:「又不是我做的,是前朝一本集錄上收的。不信你到文淵閣去查。」

  東方道:「既然古人能做藏頭詩,不如我也考考你。我出藏的字,你來做詩。」

  承錦見他這會兒有些高興起來,也不推辭,一口應了。

  東方揀著竹枝,望著不遠處的一座草亭道:「前人曾寫過一首《洗月賦》,其中有四時月象,就用『一枝殘月』這四個字吧。」

  承錦略一思索,便道:「一溪散碎雲,枝寒葉正新。殘更將已盡,月向西山行。」她念完又道:「韻雜了,聽著不錯就是。硬改了反雕琢得很。」

  東方點頭:「這不用改,意境很好。只是不像你的做派。」

  「哦?」

  「我以為你行事總是一板一眼,不會隨意的。」

  「這個麼,我倒沒想過。」

  東方忽然一笑:「也對,你若非行規步矩,便是疑神疑鬼,驚慌失措,專喜偷聽,還有……」

  承錦咬牙道:「你這人當真討厭得很,原本好好說了兩句……」

  說話間走到那草亭,像是路驛供人歇息的地方。東方將馬系在亭柱上,緩步進去,裡面有一個石桌已倒在地上,還散著三個石凳。東方便用棉布手帕鋪在一張凳子上,讓承錦坐。承錦卻瞅著角落裡一個黑不溜湫的鐵傢伙叫東方:「快看,那是什麼?」

  東方一看之下,忍不住好笑:「原來你不認得,那是一口鍋。就是做飯用的鍋。」承錦大吃一驚:「我也見過鍋,怎麼不是這樣的。」

  東方也站到她旁邊,專心致志地望著那鍋,「你見著的鍋都是端得上桌子的,這是廚房裡用的笨重鐵鍋。平常人家家裡用的比這個還大一倍。」

  承錦將那鍋左看右看,道:「這裡怎麼會有一口鍋?」

  東方四面看看:「也許是行路的人曾在這裡埋鍋造飯。你看那鍋底砸了個洞,自然不能要了。」

  說話時,便有微風襲來,拂得人眼目清明,東方望望天說:「臨窗棋罷指猶涼,作這句詩。」承錦停下研究那破鍋,半天應了句:「七個字怎麼作?」

  「不管怎麼作,反正是這七個字。」

  承錦在那凳上坐下,想了一想,道:

  「臨門車騎絕塵去,

  窗含日暮人獨倚。

  棋閑樂止不展顏,

  罷舞佾,

  指繞青絲默無語。

  猶有秋窗風雨來,

  涼薄夜裡襲白衣。」

  東方差點沒倒抽一口氣,下定決心要難她一難,因說道:「做的纖巧,意思上不夠大氣,老是春情秋愁的。」

  「說得極對。你只管難我,我如何大氣得起來。」

  東方看著那口破鍋,忽然一指道:「鐵鍋一口,就作這個。」

  承錦一愣,皺了眉。東方微微笑:「再加上你那句『說得極對』,一共八個字。」

  「鐵鍋一口,說得極對?」承錦詫異地問。

  東方點頭,承錦低頭不語。

  東方涼涼道:「若是作不出,也就罷了。」

  承錦不理他,低著頭想了好一會兒,一句句念道:

  「鐵釜燃薪旺,

  鍋頭置肴饗。

  一盞新焙酒,

  口齒俱噙香。」

  她站起來,

  「說談千古事,

  得謀萬年長。」

  她往前走了兩步,回身一轉,道:

  「極目有陋室,

  對坐在草堂!」

  承錦念完,自己都覺得佩服自己得很,展臂道:「還有什麼難題,儘管拿出來吧。」卻見東方望著她不說話,承錦合手微躬,側頭道:「如何?」東方笑道:「可難不住你了,從此倒要服了你。」

  承錦覺得他望著自己的眼睛比往常要明亮,竟看得她一陣局促,背轉了身去,迎風而立。東方也站起來,極目四望,似乎天地寬闊,鶯飛草長,令人心中柔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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