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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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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到了最後,那具因為死後面部僵硬而改變了相貌的屍體,看起來是那樣陌生。陳桉所有的努力,都只不過是大腦空白的狀態下機械地完成一項艱難的任務而已。 醫生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複雜,同情和憐惜中混雜著疑惑不解。在護士將外公推向太平間的前一刻,陳桉突然想起了頂頂重要的一件事情。 他在書包前後左右翻找了半天,終於湊齊了50元錢。 然後輕輕地塞進外公那件廉價上衣的口袋中。 外公,誰敢說你窩囊。 陳桉在心裡輕輕地道別,努力地眨眨眼。 陳桉外公燒頭七的那天是週六,陳桉假借迎接上門推拿的醫師的名義跑下樓,用小賣部買來的簡易打火機將口袋中揣著的幾張寫著「一億元」的白紙點著,象徵性地燒給了外公。 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心裡沒有一絲悲傷,反而有種荒謬的喜悅。 關於媽媽那一邊的一切事情,都必須悄無聲息,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陳桉的繼母至今不知道當年陳桉的媽媽為什麼會去世,當然至少是表面上渾然不知。陳桉能夠有機會在每週六跑去探望外公外婆,也正是利用了父親好面子這一點——既然一切如他對新妻子所說的一樣,那麼孩子為什麼不能去看看自己的親外公? 他跟著媽媽和Dominic(多明尼克)度過的短短一年,仿佛燃盡了自己身體中所有屬於童年的天真和恣意,在歲月正燒得紅火滾燙的時候,被兜頭狠狠澆了一盆冷水,激烈掙扎的白氣下,陳桉用最快的時間冷卻下來,才發現自己原來硬得像鋼鐵。 「外公,不管怎麼樣,這是假錢,你花的時候小心點兒。」 他對著積雪中那幾片邊緣帶著些微火光的黑色碎屑輕聲說,呼出的白氣一下子模糊了視線。陳桉突然間感到一種無能為力的不自由,那是一個12歲的少年所無法描述清楚,更難以尋找到解脫之道的憤懣不滿。 抬起頭,遠方終於走過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那個正夢遊般對著空氣講話的小姑娘,被媽媽拍頭喚醒,不好意思地看向他,清澈的眼睛,彎成了兩個月牙。 「你叫什麼名字?」他親切地蹲下身問她。 「余周周。」 「對了,你記不記得,當年問我藍水的事情?」 余周周有些驚訝地一愣,旋即微笑,眼睛彎彎,儼然還是當年的小模樣。 當年。 那個白白淨淨的小姑娘認真地看著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如果是你,會用藍水去救人,放棄見上帝的機會嗎?」 陳桉那句敷衍的「當然啦」突然卡在喉嚨中。 他第一次收斂了自己淡漠無謂的態度,非常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如果他手中真的有這樣一塊藍寶石,他會去救誰?媽媽?Dominic?外公?或者,父親? 又是這樣的大雪天。他輕輕歎了口氣。 「不會。」 他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認真對待一個小娃娃。 也許是因為,在小姑娘隨著做推拿的媽媽到達之前,陳桉就在奶奶和保姆絮絮叨叨的閒話中,拼湊出了關於這個笑眼彎彎的小姑娘的父親的傳言。 當然,要費力剔除掉許多刺耳的幸災樂禍和尖酸刻薄。 余周周,兩個姓氏的結合,最普通不過的起名方式。就如同陳桉,愛情開始的地方,那棵恣意舒展的樹。 他們一時衝動,他們別有用心,當年犯的錯誤就明晃晃掛在這些還未開始人生的孩子身上,永生不滅。 「我會。」 沒想到,小娃娃斬釘截鐵地表明瞭自己的立場。 「如果我愛他,就會。不愛,就不會。」 陳桉有些訝然。一個這樣小的孩子,滿口愛不愛的,一看就是電視看多了。 然而他懂得,懂得孩童心中那種最為簡單的是非觀,不過就是因為能從自以為正義的一方得到關愛。因為你對我好,所以你是好人。 正如他在媽媽和Dominic死的時候哭得像個小瘋子,讓本來就見不得人的事情差點兒被掀翻在檯面上。即使現在他知道,哪怕是出於孝道和追求真愛,母親為了給外公治病,沖著父親的錢財而結婚,之後又帶著陳桉和Dominic私奔……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這一切都只能被譴責,連最後的車禍都是「蒼天有眼」——姦夫淫婦死於非命,無辜的孩子毫髮無傷。 你最愛的人,他們都不是「好人」,或死於非命,或蝸居於陋室孤獨終老苟延殘喘,總之都應了「惡有惡報」,偏偏你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和道德天平傾斜的方向保持一致。 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忙,陳桉獨自一人熬了過來。想哭的時候不該哭,不想笑的時候卻要笑,應該愛的人無法親近,不該愛的人卻在臨睡前拼命想念。他自己回頭看,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最終與命運握手言和,彼此不再逼迫。 所以練就了一顆波瀾不驚的心,在過早的年紀。 他是不是應該慶倖,自己好歹還是陳家的寶貝孫子,聰明,優秀,多才多藝,惹人喜愛? 至少要好過那個需要大雪天和媽媽跋涉半個城市討生活的小女孩。 但是真的會很好嗎?陳桉環視這個被很多同學羡慕的豪華的家,突然因為自己的那句「不會」而感到深深的難過。 他在六歲的時候,也會願意用藍水去救活那兩個人的吧——陳桉在心裡默默祈禱,祈禱那個消失在大雪盡頭的小姑娘,即使背負著上一代人的錯誤,掙扎前行,也不要和自己一樣,在12歲的尾巴,已經沒有想要拼盡全力保護的人。 他不愛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愛他。 他家裡有錢,自己也不笨,資質優良,沒有任何壓力,繼母也順利地生下一個兒子,轉移關注,繼承期望。 他知道父親對他也沒什麼感情,留著他,只是因為那句「要不是你和我長得像」。畢竟是自己的血脈。 陳桉幼年最恐懼的時候,曾經盯著鏡子擔心自己一夜間長出一頭和Dominic一樣的金髮,後來也就漸漸無所謂了。 什麼都無所謂。 「那你呢?還是不會放棄嗎?」 陳桉不知道應該回答什麼。 是不會放棄,還是沒有可以為之放棄藍水的人呢? 「不過,直到現在,我的答案仍然是,我會為了愛的人放棄藍水。」余周周溫柔地笑了笑,「比如大舅和舅媽啦、林楊啦……你啦。」 最後一句話有一點點猶豫,可是出聲的那一刻,仍然是坦然的。 這個女孩子一直這樣坦然堅定,比年少時候更加平和快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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