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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這次是余周周。

  「我到門口了,你在哪裡?」

  兩天前,余周周因為參加五校聯合的學生論壇,第一次來到上海。許久不聯繫了,陳桉提出請她吃飯,順便去金茂看夜景。

  越夜越美麗的上海。

  窗外是上海流光溢彩的夜,仿佛抖落一地星光。車燈連成溫暖璀璨的河流,載著這個城市的血脈緩緩湧動。

  「有男朋友了嗎?」他促狹地眨眨眼。

  「有,」余周周倒是很坦白,「他和我一起來的。不過因為他不認識你,我覺得大家說話不方便,就沒有讓他過來。」

  「都去哪兒玩了?」

  「安排很緊張,沒太多自由活動的時間。每次出行都是交通自理,一大早去擠地鐵,都快擠成遺像了。」

  陳桉啞然失笑。

  「但是林楊特別喜歡擠地鐵,他說地鐵暖和熱鬧。」

  陳桉知道這個林楊一定就是余周周的小男友。他端詳著對面女孩假裝生氣的樣子,笑起來:「其實就是想要和你擠在一起吧?」

  余周周愣了愣:「你怎麼越老越猥瑣?」

  陳桉臉色發青地轉過頭:「……這很正常。」

  不知道為什麼,開過玩笑的兩個人突然一同陷入了沉默,在一個熱鬧活潑的玩笑過後。他們沉默的姿態驚人地相似,仿佛打上了同樣的浮水印。

  「很久之前我就很好奇你為什麼會想要來上海,雖然現在看起來沒什麼,但是對當時的我來說,這裡實在有些遠。」

  陳桉伸出手,五指展開,將掌紋輕輕印在玻璃上。

  「可能因為這裡不下雪吧。」

  說來神奇,剛剛說完這句話不久,美麗的橙色射燈映照下,細碎的雪紛紛揚揚飄下來。

  陳桉愣住了。記得來的路上,他雙手插兜,抬頭望向這裡的天空。和記憶中的家鄉一樣是壓抑的灰色頂棚,然而無論如何,上海的寒氣還是不足以醞釀出一場雪。

  現在竟然說下就下。

  他有些尷尬地笑了,側過臉看到了余周周專注的眼神。

  「陳桉你記不記得,每到大雪天,我們背著琴去排練的時候,都會特別狼狽?」

  他沒講話,記憶卻如雲翻湧起來。

  時至今日,陳桉仍然會時不時夢見家裡的那個大雪天。外公背著小提琴,右手緊緊牽著他,冒著北城12月份的寒風,顫顫巍巍地橫穿結了厚厚一層冰的小馬路。

  夢境就停在這裡,馬路寬得仿佛這一生都走不過去。

  那一年陳桉四年級,正在準備全國琴童冬令營大賽,老師通知他父親,小提琴課將會由每週一節增加到兩節。原本每週六中午他都會去外公外婆家,現在時間被臨時加課擠佔了。父親正好趁此機會告訴陳桉:「什麼時候比賽結束有時間了,再去看望外公外婆吧。」

  那時候,陳桉揚起頭認真地注視著自己的父親,那張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臉龐面無表情。他動了動嘴唇,心裡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句抗議都會被眼前的男人用天衣無縫的藉口搪塞過去。

  所以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低下頭,說:「好的。」

  男人抬手輕輕地揉了揉他的頭髮,陳桉雖然偏開了頭卻沒能夠躲開,然而這種躲避的舉動讓那只撫在自己頭頂的手放了下來,直接抓起桌子上面的玻璃花瓶,朝著牆角狠狠地砸了過去。

  清脆的響聲伴隨著爺爺奶奶的驚呼,家裡的人紛紛從各個房間湧出來想要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一時拖鞋摩擦地板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擁向客廳。陳桉的父親面色平靜,眼角眉梢都沒有剛剛震怒的影子。他只是俯下身,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在陳桉耳邊說:「要不是你和我長得像,我肯定……」

  話並沒說完。然而那句話背後的含意暴露在句子殘破的斷截面上,讓陳桉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父子倆非常有默契地迅速撤離了客廳。陳桉面無表情地趕在保姆出現之前躲進了自己房間裡,背靠著白色的木門,緩緩地坐了下去。

  父愛也是有條件的。

  這間漂亮的房子,那個事業有成的父親,陳家小少爺的身份——陳桉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一個讓自己自然地親近和愛上這一切的機會。而現在,他終於知道了,其實他們也不愛他。

  如果不是這張寫著血緣兩個字的臉。

  週六的那天,司機將陳桉送到少年宮門口。陳桉下車前笑著對李叔叔說:「我們下午要連排很久,不像平時四十分鐘就結束。李叔叔你先回去吧,要結束的時候我給你打電話,你再回來接我好不好?」

  躲在大門後看到車屁股消失在路口拐角,陳桉戴上帽子,推開少年宮厚重的鐵門重新走進雪中。

  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他坐進去,用變聲期有些沙啞的嗓音說:「叔叔,麻煩去弄成路,靠近鐵路局文化宮的那一側。」

  外公外婆住在老公房裡面,公用廚房在一樓。廁所也是公用的樓外旱廁,夏天時候惡臭熏天,冬天的時候則格外不方便,常常聽說誰家的小孩子踩在結冰的踏板上面一不留神就差點兒跌進去。

  每次陳桉來外公外婆家,總是會使勁憋著,無論如何都不敢上廁所。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睡在外公外婆家,都是一想到那座搖搖欲墜的公廁就立刻作罷——當然,即使他願意留下,自己的父親和奶奶也是不會同意的。

  在院外車上等待的李叔叔甚至都不用熄火。陳桉每次只能待一小會兒,所以每次過來的時候都會注意保持昂揚明快的精神狀態,用活力充沛的聲音講著又一個星期中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當然都是好事情,都是讓他們聽了會格外驕傲和愉悅的好事情。道別的時候,也一定會用最活潑的語氣大聲說:「我下周再過來,得回家練琴了,下午還有課。你們別出門送我了,小心點兒,我很快就再過來啦!」

  陳桉一向少年老成,那樣燦爛的笑臉和甜膩的嗓音,讓他在木門關閉的一瞬間打了個寒戰,隨即便有些心酸。

  這樣他們誰都不用面對這仿若探監的局促的見面機會,他也不需要掛心下一周再過來的時候,兩個老人看起來是不是又老了一些。

  他一點點長高,一點點脫離童音,一點點顯現出父親的面龐輪廓。

  而他們,在一點點死去。

  陳桉背著小提琴,仰面望著雪中安靜的紅磚房子。三樓外公外婆的陽臺還掛著一兜凍豆腐和凍柿子,每次他過來,外婆都會提前把一個柿子拿進屋子裡面化凍,等他進屋之後就可以用小勺子挖著吃了,甜甜的,澀澀的,爸爸的那棟大房子裡面永遠吃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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