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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似乎說完了,似乎想表達的又不只這些。其實楚天闊只是一時衝動,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叫住余周周講這些亂七八糟的。

  「其實我高一的時候,有一點兒小小的疑問。」余周周笑得狡黠,「你為什麼格外關照陳見夏?」

  楚天闊剛想擺擺手,解釋自己對陳見夏沒有不良企圖,突然明白對方這個問題背後真正的意思。

  楚天闊的優秀體現在情商和智商的每個方面,他惹人羡慕卻不招人嫉妒,人緣非常好,但是向來沒有和誰過分親近。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小圈子,楚天闊的圈子有時候大得能容納所有人,有時候小得只剩下他一個人。

  家境平常、容貌平常、個性也不鮮明的陳見夏如何能在高中三年的時間裡一直和他保持著接近于真誠的朋友關係,他自己從來沒有想過。

  「我不知道別人看不看得出來,至少我覺得,你對她的照顧和體諒,有時候真的超出你……超出你平時維護人際關係,保持萬人迷所付出的努力程度,」她結束了這句有些複雜的話,撓撓頭,又笑得眯起眼,「你能不能誠實地告訴我?」

  誠實地。

  楚天闊的目光追隨著樓下被冷風裹挾,穿越了大半個操場的黑色垃圾袋,沉默了很久。

  「可能因為……」

  他就停頓在那裡。

  也許因為她軍訓暈倒後被他背到醫務室,脫鞋子的時候,他發現她的襪子破了個洞。

  也許因為期末考試之後大家一起去吃西式烤肉,她第一次拿起刀叉,茫然無措,又努力偽裝鎮定,小心而虛榮的樣子。

  也許因為她背著一身的負擔,孤軍奮戰,沒有退路。

  也許因為,他們同病相憐。

  楚天闊實在無法說明,那個小鎮女孩身上所有的慌亂局促和小裡小氣,有多麼像他。

  他知道,余周周不會信,所有人都不會信。

  他更知道,她和他們一旦相信了,就會一起心懷悲憫地看著他,默默地、略帶開心地想著,哦,原來如此。

  原來楚天闊是這樣的一個人。

  原來楚天闊曾經那樣刻意地把自己培養成從容大氣的人,原來楚天闊出色的打圓場和轉移視線的能力,都起源於當初回避一些他絲毫不懂得卻又害怕因此而被嘲笑的話題,原來楚天闊不是個家境優越的貴公子,原來楚天闊,很窮酸。

  「周周,你覺得,我和林楊的區別在哪裡?」

  余周周冷不丁聽到一直沉默的楚天闊開口說話,驚得「啊」了一聲,反應過來之後只是一笑,等候他自問自答。

  「說得肉麻點兒,」他笑,盯著那四下翻飛格外張揚的垃圾袋,卻不看她,「如果命運是一條河……

  「區別就是,如果命運是一條河,那麼他順流,我逆流。」

  「這個孩子,生在我們家,真的白瞎了。」

  楚天闊一直記得這句話。

  他的爺爺這樣講,在他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紀。半是讚賞,半是惋惜。

  那時候的楚天闊只能聽到誇獎的那一半,心中有小小的驕傲,直到再長大一些,才聽到裡面濃濃的辛酸。

  父母都不是生得好看的人,也都沒有多少文化。父親當年因為心理素質不過關,高考棄考;母親初中文憑,端著一張尖酸市井的面孔。

  偏偏楚天闊,長得像個王子,聰明,懂禮貌,性情溫和。站在哪裡都那樣出挑,出色得沒有辦法,想泯然眾人都不行。

  他什麼都沒有,他什麼都有。

  所以爺爺會說,如果是個但凡有點兒背景的人家,就能把他托上天。

  但凡。

  「文革」之後一蹶不振深受創傷的爺爺,曾經喜歡耍筆桿子,直到後來說話也文縐縐的。

  所以他給孫子起名叫楚天闊,而不像他的兒子,叫楚國強。

  楚天闊四年級的時候,老人突發心梗,毫無預兆地離世,讓他有太多積攢著等待「以後再問」的問題都再也沒有了以後。

  比如,他的名字為什麼叫楚天闊。

  「不說這些了。」他有些清醒過來了,趕緊給自己紛亂的思緒刹車。

  「你什麼都沒說。」

  余周周無情地指出了這一點。楚天闊不由得抱歉地笑了笑,甚至以為對方下一秒鐘就要說「如果沒什麼事情那我回班自習去了」——他今天的舉動的確非常莫名其妙。

  余周周卻沒有走,和他一起站了半天,才不慌不忙地開口。

  「你知道嗎,其實我很早就看到過你。」

  楚天闊有些訝異。他從一開始注意到余周周的與眾不同,就是因為對方是他見過的唯一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毫不遮掩地直視他的眼睛看起來沒完的女生。

  那種審視的目光,難得地沒有讓他不舒服。

  「怎麼?」

  「應該是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吧,有天翻我上大學的哥哥的報紙雜誌,突然間在某一頁看到了一幅大廣告,一個戴著紅領巾的男孩子坐在電腦前,露了大半個側臉。我忘記廣告是哪個電腦品牌了,TCL還是方正、神舟的……反正我只記得那個男孩子長得特別特別好看,比陳桉都……」她突然停住了,像咬了舌頭一樣,過了一會兒才繼續,「反正特別好看。」

  楚天闊沒有說話。

  「不知道怎麼,腦海中就模模糊糊地留下了這麼個印象。我剛才站在你旁邊側頭看你,突然間想起來這張廣告了。雖然長大了,但我確定那一定是你,怪不得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特別熟悉。」

  余周周說完,就去看他的反應,沒想到對方就像尊石雕,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好像隔了一百年,楚天闊才仿佛下了多大的決心一樣,轉過身對她說:「我跟你講個故事,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可以嗎?」

  余周周點頭:「如果那是個誠實的故事的話。」

  誠實的故事?

  幸福就是學會毫不愧疚地埋葬真相。

  楚天闊再次回過頭的時候,黑色垃圾袋已經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

  楚天闊不喜歡去江邊。

  暮靄沉沉楚天闊,越是陰天的時候,看到廣闊的江面,他就會覺得內心憋悶。

  也會被江邊聳立的那棟高聳入雲的望江賓館刺痛。

  四年級的某個深秋的早上,他小心翼翼地踏入寬闊漂亮的大廳,兜兜轉轉不好意思問人,好不容易找到電梯,輕輕按了一下按鈕,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老師說這是個非常好的機會,人家大電腦商要選一個品學兼優又長相出眾的孩子去給新的學生品牌電腦「炫亮少年」做代言人——楚天闊並不很清楚代言人究竟是什麼,直覺那是非常不錯的一個身份。

  爸爸騎著車,他緊緊摟著父親的腰,埋首躲避迎面而來刺骨的深秋寒風,甚至想像得出父親臉上可能會有的齜牙咧嘴眯著眼的表情。

  初長成的少年,漸漸懂得了攀比,明白了虛榮和恥辱,一邊是沉沉的對父親的愛,另一邊是初具規模的判斷力——帶給他不屑和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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