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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當年。可曾記得當年。

  沈屾曾經自嘲,她的每一年都和前一年沒什麼不同。學習,考試,睡覺。日日年年。好像沒什麼值得記住的,所以也不知道都忘了什麼。

  然而就在那一刻,星星點點的回憶撲面而來,就像一片葉子,蓋住了她的全部視線。

  如果問起沈屾對於「童年」兩個字的印象,恐怕是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畫面。

  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後座上,陰天,悶熱。

  爸爸的車騎得很快,燕子低飛天將雨,他們卻沒有帶傘。沈屾有些困了,整個身子伏在爸爸的後背上,眼皮越來越沉重。

  「屾屾?別睡著了。」

  她輕輕應一聲,過了幾秒鐘,上下眼皮再次打架。

  「屾屾?別睡著了。」

  爸爸半分鐘說一次,她應聲應得越來越虛弱。她知道爸爸怕她像上次一樣因為睡著了把腳伸進了後車輪,絞得皮開肉綻。

  「屾屾,別睡了,你看這是哪兒?北江公園。下次兒童節爸爸媽媽就帶你來北江公園玩好不好?」

  她努力睜開眼,路的左側,他們正在經過的大門,的確是北江公園。天藍色的雕花拱門,左右各一個一人多高的充氣卡通大狗,伸著舌頭朝她笑。

  「好!」她笑,一下子覺得不困了。

  後來她爸媽也沒怎麼抽得出時間陪她去北江公園玩。她第一次邁入北江公園的大門,竟然已經是三年級學校組織的春遊了。小時候幻想著和爸爸媽媽一起跟門口的充氣大狗合影,然而真的站在門前的時候,發現那裡早就換成了一排排蝴蝶蘭花盆。

  沈屾和同學們一起站在北江公園門口集合,看著闊別已久的大門,突然覺得有點兒委屈,想起那個沒有兌現的承諾,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兒算是任性不甘的表情,像個十歲的孩子了。

  不過她很懂事,也不曾因此而在爸爸媽媽面前鬧過。

  長大之後懂得回顧和憐惜自己了,沈屾不禁有些遺憾,她是不是懂事得有些太早了?

  然而單純到複雜的過程是不可逆的。她沒有選擇。

  沈屾記得臨近中考的那年夏天在全市最大的圖書市場遇見余周周,當時她們兩個在尋找同一本冷門的歷年中考真題彙編。

  那個盜版和小店雲集的大雜燴裡往往能淘到不少好書,價格又公道。如果說當年沈屾有什麼休閒娛樂活動的話,應該就是坐上一個小時的公車去遠在城市另一邊的圖書市場閒逛一個下午。她淹沒在雜亂的書海中,暫時忘卻了自己給自己設置的層出不窮的目標和望不到盡頭的未來。

  她比余周周晚到了一步,店主從犄角旮旯翻出已經被壓得皺巴巴的試卷集,面對著兩個一樣高的女孩的灼灼目光,說了價錢就退到一邊讓她們商量。

  沈屾沉默著。她從來都喜歡用沉默的壓迫來解決問題。並不是策略,只是她並不會別的方式。

  余周周表現了和傳聞中一樣的八面玲瓏,她翻了翻習題冊,然後推到她面前,笑眯眯地說:「我買了也是浪費,就是求個心安。還是給你吧,你做了覺得好的話,借我複印一份就成。」

  沈屾點點頭,掏錢包的時候頓了頓:「你真不要?」

  余周周鄭重道:「不要……太髒了。還皺巴巴的。」

  這才是實話吧?沈屾想笑,不過估計自己的表情還是很冷淡。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需要一個翻譯,她實在學不會和這個世界溝通,即使她不在乎世界對她的誤解。

  余周周優越,快樂,有資本,有天分,可以偷懶,可以不按常理出牌,可以嫌棄一本重要習題冊太髒。

  沈屾不可以。她認准的東西,再髒再不堪,再苦再艱難,都會去得到。她不在乎表皮,只在乎用途。

  後來中考失利,她冷笑著坐在空蕩蕩的窗臺,看著余周周在自己面前小心收斂著屬於勝利者的喜悅,又不敢展現可能會傷害她自尊的同情,手足無措。

  她們都錯看了沈屾。她們以為她會不甘會妒忌。

  沒有人理解她。

  其實她從來沒有在乎過學年第一。如果能達成目的考上振華,那麼即使她一直是學年第十也沒有什麼所謂。一直孤絕地拼搏努力,霸佔著第一的位置絕不鬆懈,只是因為這樣達成目的的把握更大一點。

  僅此而已。

  然而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問余周周:「你知道你自己最大的優點和缺點是什麼嗎?」

  也許是自己從來沒有主動和她交談過,余周周謹慎地想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

  沈屾笑了,說:「可是我知道我的。對我來說,最大的優點和缺點是一樣的。」

  然而余周周卻沒有問。她不知道為什麼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微笑著說:「你知道,那很好,你比我們都……都……」

  她想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中心詞。但是沈屾明白。

  似乎從出生那一刻起,沈屾要背負的一切已經註定了。究竟是因為她天生如此所以選擇承擔,還是因為必須承擔所以才變成這副樣子,這個問題就好像雞生蛋還是蛋生雞,迴圈無止境。

  如果那天余周周真的問了,她會告訴她三個字:企圖心。

  沈屾不知道這個詞是不是自己發明的。不是目的,不是抱負,不是理想。

  只是企圖。她最大的優點和最深的缺陷來源於同樣的企圖心。

  余周周是否還記得當自己說出「我必須考上振華」時,她臉上無法掩飾的詫異?

  然而那個幸福的女孩永遠不會懂得。沈屾的生命從一開始就充滿了太多的「必須」。

  沈屾的父親是殘疾人,兒時發高燒導致右耳失聰,年輕時候做工人,機器故障,又軋碎了右手三根手指。他和沈屾媽媽是同一個工廠的同事,經人介紹結婚,一年後,沈屾出生。

  然而事實情況又不僅僅是這樣簡單。他在八歲的時候隨著沈屾奶奶的改嫁到了一個幹部家庭,這種現在看來十分平常的事情,放在幾十年前,必然是會引起一定範圍的風波。上一輩人的曲折辛酸沈屾不得而知,但是別人家在過年的時候和爺爺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同處一室其樂融融的景象,沈屾從來就沒有感受過。

  「爺爺」在和沈屾奶奶結婚前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長大後都在省委上班,公務員職務就像家族慣例代代相傳,只有她父親是個專門扶持殘疾人的小工廠裡面的小工人。

  沈屾不靠天不靠地不走後門不服輸的個性,也許就是來自父親。寄人籬下,要有自知之明,要劃清界限。他右耳失聰,有很多話聽不清楚,可是老街坊鄰居都在說什麼,想也想得出來。

  更何況,他眼睛是亮的,同父異母的所謂兄弟和姐妹的眼色,怎麼會看不懂。

  爸爸常常對她說,你奶奶年輕時候的選擇我沒辦法說什麼,可是我要讓別人知道,我什麼都不圖他們的。

  沈屾將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勾肩搭背交換名片的初中同學們被窗上自己呼出的白霧模糊得很不真實。互相利用才是那條正確的路,自己和父親那樣心懷孤勇獨自上路,終究是要撞得頭破血流的。

  「我說,你的車,是你自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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