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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門後那聲「請進」讓詹燕飛一下子想起了聲音主人冷若冰霜的臉。

  道明瞭來意,鄭博青倒也不含糊,把合唱團、主持班、樂器輔導等專案往詹燕飛媽媽眼前一列:「這都是基礎課程,為孩子好,基本功不扎實以後沒有大發展。」

  媽媽被唬得一愣一愣,光顧著點頭,卻又對這些所謂素質培養的課程後面的收費很為難,正在猶豫到底該不該進行「教育投資」,卻聽見詹燕飛在一旁天真地問:「老師,什麼是大發展?」

  媽媽打了她的手一下,讓她閉嘴。鄭博青彎了彎嘴角,湊出一個敷衍的笑容,仿佛懶得回答這種顯而易見的只有小孩子才不懂的問題。

  很多年後,詹燕飛甚至都不能確定當初自己是不是真的問過這個問題。這是她最初的疑問,也是最終的結局。

  大人都是大騙子。

  可是他們不會承認這一點。他們會說,沒有「大發展」,不是他們的欺騙,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是那塊料。

  媽媽回到家和爸爸關起門來商量了很久,中間爆發小吵三四次,最終狠狠心,花錢讓詹燕飛上了主持班。

  從站姿、表情到語音、語調、語速、語感,詹燕飛始終無法學會那種誇張的抑揚頓挫,雖然教課的老師認為那種腔調「生動有感情」。她太小,沒有人苛求她念對大段大段的串聯詞,她也樂得幹坐著,看那些半大的孩子們躍躍欲試。然而那段時間她的好運氣愣是擋也擋不住,電視臺來選《小紅帽》節目的主持人,她成了幸運兒——原因很簡單,他們要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而她正好五歲。只有她。

  直到上了初中,有一天語文課講解生詞,她咂摸著一個詞,覺得念出來很熟悉,才突然想起,五歲第一次錄節目的時候,對於她傻裡傻氣的表現,導演笑嘻嘻地說出來的那個詞究竟是什麼。

  璞玉。

  可惜,那時候她甚至不知道人家在誇她,否則也不會因為自己無法像另外兩個小主持人一樣搖頭晃腦地裝出一副天真活潑勁兒而感到自卑了。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

  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是那麼痛快。

  詹燕飛卻有些遺憾。

  也不能太早。

  早得都不懂得什麼是名利,也就無從快樂。

  她是電視臺的常客,出入門的時候收發室的阿姨會朝她和她媽媽點頭打招呼,那時候媽媽的腰總是挺得特別直;她是家裡聚會時飯桌上的話題人物,在飯店吃飯時,包房裡面總是有卡拉OK,大人們會起哄讓她拿著話筒來主持飯局,唱歌助興;她小小年紀就有了日程表,每週四下午電視臺錄節目,各種演出、晚會的彩排都要一一排開,週五週六晚上還要按時去少年宮學習主持和朗誦……

  所有人都誇她的時候,好像只有鄭博青沒有給她特別的好臉色,仍然冷冷的,一視同仁,偶爾詭異地笑一笑。每次她參加完什麼活動之後,總會被鄭博青找去單獨談話,告訴她,不能駝背,語速不要太快,卡殼之後不要抹鼻子撥劉海,眨眼睛不要太頻繁……

  她說一條,詹燕飛就點一下頭,乖乖地改。

  最大的快樂,並不是成為著名童星。而是有一天,鄭老師輕描淡寫地說,還行,還聽得進去話,都改了,沒驕傲。

  她雀躍了一整天。

  有時候也會面對非議,聽到別的家長、孩子說她沒什麼本事,因為,「都是走後門」。

  靠走後門進了電視臺,靠走後門進了師大附小,靠走後門當了中隊長……

  她很委屈,想跟人家理論,她都是靠自己——轉念一想,能走得起後門,似乎也不是壞事,還挺榮耀的,索性讓他們繼續誤會下去好了。

  妒忌,都是妒忌。詹燕飛學著媽媽的樣子挺直了腰杆。

  她漸漸長大,漸漸體會到名氣帶給自己的快樂。相比散場就不見的觀眾,班級同學的簇擁和傾慕才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著,隨時環繞左右。詹燕飛謹記爸爸的教導,不驕不躁,不仗勢欺人,甚至做得過了頭,有點兒老好人。她用「沒什麼大不了」的謙虛口吻來講述電視臺發生的趣事,上課上到一半,在一群同學的目光洗禮中被大隊輔導員叫出去分派活動,被所有人喜愛,被所有人談論。

  然而長大了的詹燕飛卻很少回憶這一段美好時光。

  因為她知道了結局。就像看電影,觀眾如果在電影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看到了主人公輝煌得意,就知道在三分之二處,這個傢伙即將倒大黴,以此來欲揚先抑,迎接結尾部分的反轉結局。

  詹燕飛沒辦法回憶,那快樂被後來的不堪生生壓了下去。

  歲月像一張書簽的兩面,她想躲開痛苦,必須先扔掉快樂。

  「對了,咱們校去年那個考上復旦的學長要回來在大禮堂開經驗介紹會,你去聽嗎?這週六。」

  沈青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結束了對表弟的聲討,轉而進行下一個話題。

  「真沒想到咱們校也有考上復旦的。」詹燕飛歎氣。

  「有什麼想不到的,就算是振華那麼牛掰的學校,也有只上了本省三本院校的學生啊,王侯將相甯有種乎!」沈青一昂頭,和小表弟活脫脫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詹燕飛突然愣住了。

  小學畢業的時候,最後的一場典禮,她和同學余周周在後臺擁抱道別。

  她們都沒能進入師大附中或者八中這樣的好學校,被打回原籍,或者說,打回原形。

  她不無遺憾地對對方說,你不去師大附中,可惜了。

  余周周是那麼聰明耀眼的女孩子。

  總是有奇思妙想的余周周看著她,搖頭:「有什麼可惜的?」

  她永遠記得眼前的女孩子亮亮的眼睛,裡面仿佛有兩簇熱切的火苗,充滿了她看不懂的希望。

  「又不是只有師大附中的學生才有出息,有什麼了不起?」

  詹燕飛心裡悵然,旋即拍拍她的肩,說:「我相信你。」

  小燕子已經斂翅收心,卻還有別人不放棄飛翔的夢想。她遺憾於自己還沒有激情燃燒過,就已經經歷了一個世態炎涼的輪回。

  詹燕飛的童年,實在有點兒太殘酷。

  仍然記得在她最最春風得意的年頭,和余周周並肩坐在省展覽館的大舞臺後方等待上場代表全省少先隊員發言,那個女孩子突然問她,詹燕飛,你長大了,想要做什麼?

  她問了一個沒有人問過自己的問題。

  大家往往都省略了詢問的步驟,直接笑著說,小燕子長大了肯定能進中央電視臺,當大明星,以後能上春晚!

  就像鄭老師說的,大發展。

  詹燕飛自己也不是沒有想過,畢竟是個孩子,有那麼一點兒內斂的驕傲,一點兒不曾暴露的虛榮心。她喜歡和省裡的笑星歌星站在一起合影,喜歡別人眼裡高高在上的大領導跟自己握手,和藹可親。更多的所謂理想,她並沒有打算過。

  她漸漸長大,觸角漸漸伸向全國。青少年基金會、全國青少年學聯……她在這些不知道到底是做什麼的組織中掛名擔任秘書長一類的職務——當然,秘書長有很多。

  原來中國像她一樣的孩子有很多。張三父母雙亡,勤工儉學是感動全中國的十佳少先隊員標兵;李四家境殷實、書香門第,曾經和美國大使同台對話;王五參演了六七部電影,得過「最佳新人獎」。

  她實在不算什麼。

  井裡的蛤蟆,夢想太大,是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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