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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她並沒有告訴陳桉,當時有一種渴望報復的興奮感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甚至在高燒不退的情況下,仍然躍躍欲試想要爬起來——儘管不知道爬起來要做什麼。

  原來還是有執念,還是想要做點兒什麼,哪怕只是甩一個耳光,說一句狠話,或者用最最世俗的方式去辱駡和炫耀。

  她想要見到他和他們。她現在退無可退,破釜沉舟,沒有任何值得擔心和在意的人,除了她自己。

  余周周知道,那一刻,她是甘心去做一顆自殺性炸彈的。

  她等待著引線被點燃的那一刻。

  辛銳在公車上幾乎凍僵了,不得已放棄座位,站起身跳了兩下試圖緩過來。

  窗外絢爛的霓虹燈打在厚厚的窗花上,映出流溢的光彩。今天的外教課,她做完了一整套解析幾何的專項練習,直到看見坐標軸就想要嘔吐。

  音樂課、美術課上,老師用大螢幕放欣賞片段的時候,她一直拿著抄寫了成語和英語單詞片語的便箋低頭背,仿佛沈屾附體。更不用提隔三岔五逃掉的體育和課間操。只有外教課,她積極地發言,因為她覺得,英語口語是很重要的技能和門面。

  門面。讓自己「上檔次」,變成像余周周和淩翔茜那樣的女生的門面。

  只有辛銳自己知道,她為了變成另一個人付出了多少努力。當初余周周居高臨下地幫她,以為她所要的只是好成績,擺脫所謂的差生待遇。

  其實辛銳想要的遠遠不止這些。

  每當初中的她在課堂上啞口無言像塊石頭一樣佇立許久才被許可坐下,她就會閉上眼睛,用幻想覆蓋這一段記憶。黑暗的幻想世界裡面,她方才口若懸河,贏得四周劈裡啪啦的掌聲,甚至還幫回答不出問題的余周周解了圍。

  坐下的時候,就能看到溫淼投射過來的、躲躲閃閃的目光。

  這樣的幻境,辛銳有好多種。音樂課的時候會出現舞臺女皇的幻境;美術課上會誤以為自己能夠侃侃而談,點評凡高、拉斐爾;甚至在體育課上都會盯著自己臃腫的雙腿發呆,用目光將它拉長,變直變細……

  余周周怎麼會知道,除了學習成績之外,她為了讓自己的幻象成真,每天跑圈,減肥,狂背歷史和藝術知識,像聽英語聽力一樣聽流行歌曲,瞭解娛樂圈常識,讓自己在和別人交流的時候不至於像個外星人,甚至能夠成為人緣很好的中心人物……

  辛銳一直都認為,自己人生最大的悲劇就是,她是辛美香,而不是別的什麼人。

  不是另一個人。只是辛美香。

  漂亮的年級第一淩翔茜在外教課上用標準美音一通搶白,辛銳站在原地,大腦空白,突然有了一種被照妖鏡打回原形的恐懼感。

  從第一次見面,她的直覺就告訴過她,會有這麼一天。她摔得碎何瑤瑤的鏡子,可是淩翔茜的這一面,要怎樣才能敲出第一道縫隙?

  辛銳邁進狹小的新家,掏出鑰匙的時候,就聽見裡面鍋碗瓢盆摔了一地的響聲。

  「我他媽都病成這樣了,你還給我出去喝酒,你他媽怎麼不直接喝死?」

  窮,窩囊,無休止地爭吵。

  既然這樣,你們怎麼不離婚,你們怎麼不去死。

  辛銳把額頭貼在門上,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讓她羞愧而痛快。

  余周周一定不知道,儘管她失去了媽媽,可是自己那樣羡慕她的自由無牽掛。

  房門裡面正在指著對方罵著不堪入耳的髒話的兩個人,是她最親愛的人,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污點。

  「我爸今天有事?」

  「你爸爸在書房裡面會客呢,我看這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就給你打了個電話讓你自己先打車回來。來,把外套脫了,洗手,到廚房吃飯。」

  淩翔茜把雙手平展在溫熱的水流下,白皙的手背,健康粉嫩的指甲,她看了又看,直到媽媽在廚房喊著讓她動作快點兒。

  「快期末了吧?」媽媽給她夾了一筷子排骨,「複習得怎麼樣了?」

  「唉,就那麼回事兒吧。」

  「什麼叫就那麼回事兒?」

  淩翔茜抬頭,看見媽媽又有些過分激動的苗頭了,左臉頰的肌肉輕輕地顫啊顫,顫啊顫,從眼瞼一路蔓延到嘴角。

  三句話不到,一秒鐘前還好好的。

  「挺好的,我是說,挺好的。」淩翔茜在心中輕輕地哀歎。

  去北京做了手術,休養了一個半月,面部痙攣疑似痊癒之後,再次復發,愈演愈烈。

  大夫說,不要讓她激動。

  淩翔茜很想問問大夫,每一個面部痙攣的中年女人都會配套似的被附贈一條格外敏感的神經,除了玻璃罩子,還有什麼辦法讓她們不受刺激?

  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刺激和折磨。何況她媽媽會因為一隻開窗時紗窗沒有擋住的蒼蠅、蚊子而大發雷霆,也會因為一句「就那麼回事兒吧」而語音顫抖、橫眉立目,左臉顫抖得仿佛唐山大地震——她要怎麼做才能讓媽媽不激動?

  淩翔茜埋頭吃飯,忽然一陣疲憊襲來,讓她微微閉上了眼睛。

  人在面對黑暗的時候似乎就格外容易走神失控,也更誠實。

  她輕聲問:「媽媽,如果我這次沒有考第一呢?」

  飯桌另一邊遲遲沒有聲音,淩翔茜張開眼,對面的女人正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著她:「我上個星期跟你們老師通電話,他說你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考了第一名就驕傲了,一下課就往教室外面跑,心散了,待都待不住。茜茜,爸爸媽媽從來都不逼你考第一名、第二名,但是你要努力,不要想著邪門歪道,你要不是心虛,怎麼會問我這個?」

  淩翔茜閉上眼睛,低下頭不再說話。

  又是這樣。

  說什麼都是白費。

  她半閉著眼睛,不住地往嘴裡幹扒著白米飯。

  這個情緒永遠激動,臉頰永遠顫抖,出門必須戴墨鏡,陪著爸爸從農村一步步爬上省文聯副主席的位子上,最喜歡說「我為你和你爸爸付出了大半輩子」,和第三者互抓頭髮打得頭破血流之後,仍然能笑著為自家男人系領帶的女人,是她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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