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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媽媽搖搖頭:「她要是那塊料,在哪兒讀書都能有出息。如果不是那塊料,我就是花錢給她供到北大、清華,照樣被踢出來。」

  余周周透過後視鏡,看到那個叔叔不置可否地一笑。

  「再說,」媽媽繼續補充,「這樣我工作也方便得多。我們老總年前就說過,以後濱江路上的辦事處就交給我了。去北江住,的確要近得多,我照顧她也方便,搬回去就搬回去吧。」

  「不過,」那個叔叔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道,「我老早就跟你說過,動遷那套房子,從房子本身到地段再到物業,各個方面都不行。你賣了那套再買別的算了……」

  「那套房子不能賣。」媽媽突然很突兀地打斷了叔叔的話,卻不解釋為什麼。叔叔有些訕訕地一笑,接上去:「不賣……倒也行,但你手頭又不是沒錢,買個好點兒的房子住著也舒服。江邊新開盤的盛世天華就不錯,你這兩年拼得這麼狠,我聽人家說你股市裡面也沒少撈錢,攢在手裡又不能下蛋……」

  「我得給周周未來攢錢啊。」媽媽很自然地截下他的話,「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女兒一定要過得比別人好。你以為我一天到晚這麼忙,都是為了自己?」

  余周周的睫毛微微顫動。

  然而叔叔有段時間沒說話,車裡的空氣一時有些凝滯,他才緩緩地開口:

  「……誰說……誰說你這輩子就這樣了?」

  聲音低沉,語氣遲緩,有隱約的憐惜。余周周當時說不清這是種什麼感覺,她只能感覺到氣氛的異樣,空氣中能嗅到曖昧的甜。

  憐惜,就像很久前的那個說要娶媽媽說要好好疼媽媽,最後突然消失的,那位叔叔。

  憐惜也許是愛情的開始。

  我憐惜你,於是我愛上你。而我更憐惜我自己,於是我離開你。

  然而媽媽突然用一聲爽利的笑劃破了這種氣氛,她輕快而毫不在意地說:「都一把年紀了,這輩子還能怎麼樣?對了,我剛才還想問你呢,嫂子工作調動的事情怎麼樣了?我之前裝修買地板磚的時候就沒少麻煩嫂子,你看現在搬個家又要勞動你。本來打個車我們娘倆兒也能把東西搬過去的,結果淨給你們添麻煩……」

  叔叔眼角閃過一瞬的尷尬,立刻調整了語氣,同樣笑得很豪爽。

  「她一天到晚瞎折騰,更年期。就那工作的事兒,其實都是她自己鬧的……」

  仿佛剛才那種詭異的氣味從來沒有存在過。

  余周周那時候還只能像只小動物一樣從眼角眉梢中讀出一點兒異樣,卻無法對自己解釋。然而很多年後,當她懂得了一切,站在時間的河畔望著對岸那個把玩著墨鏡、笑得輕快堅強的聰明女人,嗅到了一種濃濃的哀傷和酸楚。

  她從來沒問過媽媽這些叔叔是誰,他們為什麼拍拍她的頭說「你好」,又為什麼突然消失。

  儘管她知道媽媽不會責怪。

  余周周已經悄然成長,更加懂得不去觸碰別人心裡的禁區。

  再親密也不行,是媽媽也不行。

  車緩緩停下,余周周跳下車,幫媽媽把東西搬下來,看她謝絕叔叔「幫你們搬上樓」的好心。

  於是自己也微笑著,勉力提起一包衣服說:「謝謝叔叔,叔叔辛苦了。」

  仰起臉,看到媽媽無懈可擊的溫婉笑容。

  歲月流逝,媽媽不再穿平底鞋,不再說話輕柔,不再看大部頭的書。

  然而,她永遠這樣美。

  新家沒有想像中好,社區裡面雜草叢生,建築殘土東一堆西一堆的,好像很多地方還沒有完工的樣子。可是余周周仍然很滿足。

  她搬過三次家。從動遷的地方被人趕到大雜院,後來又依依惜別奔奔搬回外婆家。只有這一次,她沒有哭。

  這是她自己的家,她新世界的起點。

  所有新的開始,都是從離別中開出的花。

  而一個人的離別,往往是另一個人的開始。

  余周周永遠是那個離開的人,這一次,她卻要站在原地送別陳桉。

  餘玲玲因為複讀的事情和家裡吵架的時候,陳桉已經湊合上了北大。余周周從來沒有擔心過他,因為陳桉是神仙。

  從遊樂場離別之後,她就沒有再看見過他。她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他,他笑著問:「願不願意來火車站送我?」

  余周周抱著玻璃罐子在站前廣場擠來擠去,手中黏膩的汗讓瓶子變得滑溜溜的。她小心翼翼,緊張兮兮,胳膊都酸了,終於遠遠看見陳桉和一群人站在火車站的巨大鐘樓下。

  那個冰天雪地中有些憤世嫉俗的少年,此刻又掛上了一臉月亮般遙不可及的笑容,正和周圍人寒暄著。余周周忽然想起很久前的那個故事比賽前的走廊上,也是同樣的隔膜,不清不楚地就劃分了界限。

  他俯下身就可以拍到她的頭,而她踮起腳,伸長雙臂,也無法觸及他世界的邊緣。

  不過余周周還是硬著頭皮溜過去。單潔潔沒有來,陳桉的同學都把她當成是親戚家的小妹妹,絲毫沒有注意她的存在。

  陳桉也只是驚奇地挑了挑眉,然後低頭匆匆說了一句「等一下他們買了站臺票給你一張」,然後就忙著去跟別人寒暄了。余周周準備了很久的「恭喜你」根本來不及脫口,撅起的嘴唇最終撫平成了一道弧線,微笑著安靜地站在一邊。

  直到他們上了月臺,陳桉已經做好準備上車,他嘴角的笑意終於不再模模糊糊,而是有了一絲志氣昂揚的意味。余周週一愣,好不容易捕捉到他的目光,焦急地用眼神示意他:「等我一下。」

  陳桉果然停下來,走到她身邊:「周周?」

  「給你!」余周周連忙遞上玻璃瓶。

  裡面裝了很多千紙鶴,五顏六色,在陽光下泛著溫柔的光澤。

  余周周的手工並不好,勞技課大多數作品的得分都是「良」。許多女孩子沉迷於用色彩繽紛的塑膠管編織幸運星或者用彩紙折疊千紙鶴與風鈴的時候,她只有在一邊兒眼巴巴看著的份兒。畢業前,單潔潔教了她好久,她才勉強學會了疊千紙鶴。

  不過她折好的千紙鶴,不像別人的那麼靈活。真正的千紙鶴,輕輕地朝前後不同方向拉動頭和尾,翅膀會輕微扇動起來,就好像真的在飛一樣,而余周周折疊出來的全是像屍體一樣不會動的笨鳥。

  而且,非常醜。

  於是她折了很多,放在罐子裡遮醜,甚至為了防止露餡兒,把口都封死。

  然而陳桉還是不緊不慢地擰開了瓶蓋,指著裡面的雙面膠封口說:「這是……」

  余周周窘迫極了,低頭結結巴巴地說:「封,封上好,省得……省得它們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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