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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余周周出門的姿勢停在半路,她略帶緊張地捂住褲兜,一百元錢在腰間發燙。

  「我……你……我可沒帶多少錢……」

  余周周和大叔面面相覷,過了幾秒鐘,大叔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沒帶多少,我也不要多少啊。十元錢,零頭給你抹了,你不能白坐車啊。咱倆到底誰打劫?」

  余周周的臉紅得發燙,頭上冒著白氣。她遞過一百元錢,大叔在車內橙色的小燈下簡單驗了一下真偽,就找給她九十元錢。

  剛剛的胡思亂想和虛驚一場讓余周周從奧數的低落情緒中解脫出來,然而一踏入省二院的大門,撲面而來的消毒水味道和蒼白的燈光讓她一下子踏入了另一片混沌。

  谷老師要不行了。很簡單很殘酷的事實。

  人的情緒像是四月天,說變就變。余周周從來沒有近距離接觸過死亡,然而仿佛是出於人類最最本能的反應,只要想到「死」這個字,眼淚就可以開閘。

  按照護士指的路,她跑上五樓,來到重症監護室的走廊。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余周周仍然在胡思亂想,她覺得這樣是對谷爺爺的不敬重,可是她控制不住。腦海中一會兒是一群穿著白大褂的大夫走出搶救室,一邊摘口罩一邊說:「我們已經盡力了。」一會兒又變成了他們所有學生圍在病床周圍嚶嚶哭泣,而谷老師則緩慢艱難地說著最後的囑託,慈愛地拍著他們的頭……

  很快余周周就發現,電視劇都是大騙子。

  重症監護室外面一點兒都不荒涼安靜,也沒有緊張的氣氛,甚至沒有成群的、站在一起流淚的學生。

  只有陳桉,穿著白色的襯衫站在那裡,好像末世的天使。

  「周周?自己過來的?」

  余周周喘著粗氣,用手撐住膝蓋,累得說不出話,只顧點頭。

  「這麼晚多不安全。我給你家裡打電話吧。」陳桉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部黑色的個頭不小的手機撥著號碼。余周周在自己媽媽手裡也看見過類似的手機,她用它玩過貪食蛇遊戲。

  「嗯,您別擔心,她可能是太著急了,就自己跑出來了,還好沒出危險。嗯嗯,您放心,我會把她送回去的,您要是著急的話隨時打我的手機號吧。對,我叫陳桉,我的號碼是139××××××××……」

  陳桉掛上電話,才摸摸余周周的頭,說:「下次不許這樣了。」

  余周周抿著嘴點點頭:「我也是沒辦法。」

  陳桉有些奇怪地看看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但是沒有追問,只是朝玻璃門指了指:「谷老師昏迷了,在搶救。」

  余周周踮著腳,透過門玻璃朝裡面望了半天,可是什麼都看不見。

  「為什麼只有我們,其他人呢?」

  「還應該有誰?」陳桉低頭看著她。

  是啊,還應該有誰?谷老師沒有子女,愛人患乳腺癌去世多年,少年宮是他全部的精神寄託,他沒有家人。

  「其他的團員呢?還有少年宮的老師呢?」

  「樂團來了幾位老師,他們剛才一起去附近買衣服了,還沒回來。」

  「買衣服?」

  「壽衣。」

  「獸……醫?」

  陳桉笑了:「就是人去世後,必須穿上的衣服,用來參加葬禮,參加……自己的葬禮。」

  谷老師還在搶救,可是壽衣已經買好了。

  「必須在死後趕緊穿上,否則身體冷卻後很僵硬,再穿壽衣就很困難。」

  陳桉的聲音平靜極了,毫無情緒,他仍然帶著一點點淺笑,可是一絲溫度都沒有。余周周看著這樣陌生的陳桉,有點兒慌:「你對這個……程式……很熟悉?」

  「噢,」陳桉的思路好像被打斷,他恢復過來,朝余周周點點頭,「我外公去世的時候,是我幫他穿的壽衣。」

  余周周覺得很難過,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呆呆地望著那扇門,乾巴巴地說:「其他的學生怎麼不來?」

  「他們為什麼要來?」陳桉冷靜地看著她。

  「他們不應該來嗎?這樣……淒涼……」余周周嘗試了一個她只在作文中使用過的詞語,「這樣多淒涼。」

  「是啊,的確啊,來給他送別的人的確越多越好,越多越溫馨,越多越感人。」陳桉的語氣有些嘲諷,甚至有一點兒憤怒的意味,但是余周周直覺他並不是在針對自己。

  陳桉的目光早就穿過了走廊,到達了某個余周周不瞭解的領域。

  「但是再溫馨再感人,也跟死者沒關係。那些都是做給活人看的。急救室外面站了兩個人還是兩百個人都沒有區別,他都看不到,也不會覺得難過。」

  陳桉停頓了一下,半蹲下來盯著余周周的眼睛:「難過的,其實是你。而且只有你。」

  這樣的陳桉,好可怕,又好可憐。余周周覺得大腦已經停止運轉了,陳桉說的話她聽不懂——卻又好像能聽懂。

  「那你為什麼叫我過來?」她有些怯怯地問。

  「因為你是真心喜歡谷老師的,谷老師也喜歡你。」

  「別人不喜歡谷老師嗎?」

  陳桉意味不明地笑了,他親昵地摟著余周周,漫無邊際地問:「周周,你覺得谷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

  「谷老師是好人。」余周周無比認真地一字字地頓著說。

  「那什麼樣的人是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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