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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軒,開在白崇禧故居裡,舊式的花園大宅,改造之後頗有風韻。最關鍵是東西好吃。江西最喜歡那裡的日式烤肉,幾乎是百吃不厭。

  她酒量頗為不錯,喝清酒,兩頰起了微紅,孟和平因為要開車,所以沒有喝酒,見她一杯接著一杯,於是說:「今天怎麼這樣高興?」

  江西仰著臉想了一會兒,說:「因為有星星啊。」

  玻璃天花板,抬頭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只是這城市的寒冷冬夜,閃爍著無數燈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肉眼幾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連名字我都已經忘了,可是裡面女主角說過一句話,我卻一直記得。」

  她目光晶瑩瀲灩,仿佛流動著燈的光,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也或許是芥末的緣故。

  他問:「是句什麼話?」

  她卻調皮地一笑:「我不告訴你。」

  吃過飯江西又拖著孟和平去泡吧,她本來就是愛熱鬧的人,在酒吧裡不過幾個鐘頭,已經混熟了一大票朋友,連孟和平都被他們廝混得熱鬧起來,搖骰子劃拳猜枚真心話大冒險,搭積木挑木棍拼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幾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瘋,最後連孟和平都喝了好幾瓶喜力。

  他生平頭一回酒後駕車,只覺得輕而快,難以抑制。高架路上呼嘯而過,這城市的深夜依舊繁華如斯。無數燈火層層疊疊,每幢大廈都仿佛水晶的巨塔。遠遠近近迎面逼迫而來,幾乎傾塌,直往頭頂壓下來,可是順著高架蜿蜒的曲線,又被輕快地拋到車後。

  江西打開了車窗,風呼的一下子灌進來,吹起她頸間的圍巾,細長的流蘇拂過他的手臂,像是誰的手指,輕而柔。他覺得頭腦清醒了些,可是心底還是一片混沌。

  紅燈,他緩緩停下車。

  江西忽然傾過身來,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氣息,酒香,脂粉香,溫而軟,就像她的手臂,抱著他,依偎著,不能思考,也不願意思考。

  後頭車上在按喇叭,還有人在吹口哨,她終於稍稍離開他,一雙晶瑩的眸子卻仍舊注視著他,忽然連名帶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

  他沒有應,嗓子眼兒裡直發酸,在身體左邊第二根肋骨下有一個地方,酸得發疼,疼得鑽心,像是有小錐子在那裡,搗進去,再拔不出來。眼眶裡熱熱的,冰冷的風吹在臉上,像是刀子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卻只是這樣叫了他一聲,沒有再說話,緘默而安靜,後來慢慢地歪了頭,就那樣,睡著了。

  她睡著了也像一個小孩子,蜷在那裡,縮得小小的。

  他將車開回去,一直駛進熟悉的鐵門。夜已經深了,只有車道兩側的路燈一盞盞,寂寞地亮著。樹木掩映的宅子裡透出一點朦朧的燈光,他將車停下,沒有熄火,車內空調的暖風呼呼地吹拂著,轉臉看到江西還沉沉睡著,有一絲頭發散了,垂滑在臉畔,臉上紅撲撲的,更像個孩子。

  他拿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點上,熟悉而甘冽的煙草氣息,透入肺部,深深地呼出。

  沉寂的黑暗裡只有煙頭上那一點紅,仿佛是顆璀璨的紅寶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這樣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難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車裡,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仿佛只有煙草,才可以麻痹那種淹沒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時分,他駕車離去。倒車的時候,他才注意到不遠處有部車子,同樣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廳裡江西說的那句話,不由抬起頭來,按下鈕打開了車頂天窗,隔著玻璃,星子遠而淡,模糊得幾乎看不見。

  江西並不知道,他其實知道她說的是哪部電影。

  他記得,女主角說的是:「每當想要流淚的時候,我就會抬起頭來看星星,這樣眼淚就不會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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