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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從大門到住院樓有頗長一段距離。晚上走起來,更覺得遠,幸好上樓還有電梯可以搭。出了電梯順著走廊轉個彎,老遠已經看見長椅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了。

  她的腳步不由得慢下來,走廊兩側隔很遠才有一扇門,幾乎每扇門都關著,唯一一扇虛掩著,從門的縫隙間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輕了腳步,屏住呼吸。

  從兩三寸寬的縫隙裡望進去,窄窄如電影的取景,阮正東整個人深深地陷在沙發裡,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他一定坐在那裡很久了,因為他嘴裡含的那支煙積了很長的一截煙灰,也沒有掉落下來。她幾乎不敢動,只能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著她那只保溫桶,鵝黃色的桶身,上頭還畫著兩隻絨絨的小鴨子,在落地燈橙色的光線下,溫暖如兩隻小絨球。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直起身來,佳期以為他會站起來,但他只是掐熄了煙頭,重新拿了一支煙,劃火柴點燃。

  一點小小的火苗,照著他的臉,幽藍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觸摸那保溫桶外殼上畫的兩隻小鴨子,動作很輕,仿佛那是兩隻真正的小鴨,指尖順著那小絨球的輪廓摸索著,小心翼翼。過了一會兒,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來,自顧自微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眼角深斜飛入鬢,唇線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將頭抵在門側,忽然落淚。

  誰知阮正東竟然會回頭:「是誰?」

  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聲,聲音還是啞啞的:「是我。」

  門被完全推開,她整個人沐浴在橙色的細細光線中,他並沒有轉過身來,仍是側面對著她。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你怎麼又回來了?」

  她慢慢地走近,說:「我沒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語。

  她沒有再說話。

  最後,他說:「何必要回來呢,很多時候其實永遠也等不到。」

  佳期固執而輕聲:「可是你一直在這裡。」

  他終於微笑,卻轉開臉去:「也許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覺得悽惶,心裡空空的,空得叫人難受,讓她不能不說話,她又咳嗽了一聲,說:「吃餛飩吧。」低頭打開保溫桶的蓋子,餛飩燜得太久,早已經糊了湯。面皮都散開來,餡全浸在了湯裡,湯麵上一層浮油,連細碎的芫荽都已經發黑,湯麵上微微地震動,細小的漣漪,原來是自己又掉了眼淚。她咳嗽了一聲掩飾過去,捧著保溫桶轉過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給你做吧,明天我再來。」

  一直走到門口,她都沒有回頭。

  他突然幾步追上來從後頭抱住她,那樣猝不及防,那樣大力,保溫桶從她手裡飛出去,骨碌碌滾出老遠,湯水淋漓狼藉地潑了一地。

  他將她的臉扳過來,狠狠地吻她,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吻她,將她死死地箍住,那樣緊,如果可以,仿佛想要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去。

  淚是鹹的,吻是苦的,血是澀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糾纏在舌齒,她幾乎無法呼吸,肺裡的空氣全都被擠了出去,而他那樣急迫,就仿佛來不及,只是來不及。這世上的一切於他,都是來不及。

  他終於放開手,可是他的眼睛還近在咫尺,那樣黑那樣深,倒映著她自己的眼睛,裡頭有盈盈的水霧,仿佛凝結。他說:「請你原諒我。」

  他說:「請你原諒我這樣自私,我不想再放開你。」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的眼淚,很大的一顆,哧的一聲落下去。他狼狽地轉開臉,她緩慢而固執地將他的臉轉過來,遲疑地、猶豫地踮起腳尖。

  濕漉漉的淚痕在溫軟的唇下洇幹,他慢慢地低下頭,他的唇很燙,佳期覺得像是烙鐵,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熱,都會讓自己融化一分,仿佛有水滴,泠泠地落響在暗夜裡,試探又遲疑。他重新擁抱她,深深地,用力地,兩人只顧著唇舌糾纏,這個吻那樣深切而長久,帶著甘冽的煙草氣息,他身上的藥水味道,她身上的溫軟芳香,一寸一寸將兩人點燃。仿佛煙花盛開,明明知道會是化為灰燼,卻盡力燃燒盡力絢爛,盛開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終於用力推開他,他的眼中還有迷亂的茫然,胸口在劇烈起伏,似乎還想要再次擁她入懷。

  她用手抵住他,小聲說:「護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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