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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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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鬥 1998年11月23日 美姝坐在輪椅上,用一塊小毯子蓋著膝蓋和肚子,承宇在操場一邊的籃球架旁,在美姝目光的注視中獨自玩著籃球,因為美姝一個勁兒說想看承宇打球的樣子。 承宇每投入一個球,美姝就拍著手替他加油。美姝覺得男人運動的樣子比任何時候都好看,充滿彈性的肌肉、輕快的動作、瞬間展現出來的天真爛漫的少年一樣的表情,都是那麼迷人。可能因為個子高的緣故,承宇投球的姿態與籃球架非常協調。 美姝的臉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露在毯子外面的雙臂像乾枯的樹枝一樣纖細。他們似乎是在艱苦卓絕的戰鬥間隙暫時休整一下。 進入十一月以後,撕心裂肺的劇痛隨時都會侵襲美姝。這些天以來,劇痛每天都要發作四次,在好不容易吃了一口承宇用勺子喂她稀粥的時候,在艱難地挪動身體走向衛生間的時候,在俯視井水的時候,在淺睡的時候。 如果是能看得到的敵人該多好啊!如果就在眼前的話,無論是什麼都不會這麼恐怖了。這些壞蛋極其殘暴極其無禮,又沒有固定的時間,強度也隨時變化,而且他們藏在身體裡面,不會逃到別的地方去,也不會因誰的干涉而停止,不會因受任何威脅而減弱。他們在美姝的身體裡肆虐,快速擴張著自己的領土,吞噬了身體的一個又一個細胞,攻佔了體內一處又一處的器官,周密策劃著要提前結束主人的性命。 這些壞蛋現在根本不受止痛藥的控制了,即使停下來,時間也是非常短暫,幾乎立刻又開始用它們鋒利的尖角從四面八方攻擊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每到這種時候,美姝連吸一口氣都很困難,她害怕呼吸會把自己的痛苦傳給孩子,但她又必須呼吸,這樣才能給孩子的大腦供應氧氣,於是她就隔一段時間深吸一口氣,咬著牙等待承宇趕快替她處理。 每隔四天她就會陷入無邊無際的昏睡狀態中,這時,承宇就在輸液瓶裡加入10毫升的嗎啡,用24小時緩緩注入美姝的身體裡,這對美姝來說反而是一種休息。每逢這種時候,承宇就徹夜不眠,看護著美姝。如果美姝在夢裡說自己的肌肉和骨頭發麻,承宇就整夜替她按摩全身。他們所經歷的日日夜夜,尤其是靜寂的夜晚,兩個人就像是留在戰場上的最後兩名戰士,焦慮地等待著敵人的攻擊,然後咬牙拼死戰鬥。 美姝把祥雲小學當做自己和承宇兩個人的世界,不允許任何其他人闖入。靜嵐好幾次說要來,都被美姝生氣地拒絕了;三十分鐘車程外的現代醫院內科專家朴大夫說要來拜訪,也被拒絕了。為此美姝和承宇也曾爭吵過。承宇也瘦得很厲害,但他從未忘記用自己的嘴唇去潤濕美姝青紫色的、有些發硬的嘴唇。 美姝之所以能鼓起勇氣來戰鬥,全是為了孩子,如果僅僅考慮自己的話,她早就放棄鬥爭,在醫院裡佔據一個病床,把自己完全交給醫生了。但美姝堅持認為,那對孩子來說是致命的。獨自與身體裡飛速成長的死亡陰影作鬥爭,保護在身體裡另一個地方發育起來的生命,這是她誓死捍衛的堅定不移的信念,她堅信這種信念是維繫自己和胎兒的惟一的希望。 上周初,承宇開車去現代醫院,見了靜嵐介紹的那位大夫,借來了輪椅。他是趁美姝注射了嗎啡之後睡著的時間匆忙趕去的,沒有時間跟朴大夫細談,但朴大夫聽承宇介紹情況的時候,一直在搖著頭。 他的表情似乎在說:用這種方式居然也能支撐下去啊!在這種情況下孩子居然還能健康成長嗎?真是令人敬畏的精神力量啊!只能認為母愛的本能是這種力量的源泉了。 朴大夫看著憔悴的承宇臉上寬厚的笑容,沉重地點了點頭。 「您真的辛苦了!但您也知道,您跟夫人這麼做並不是明智之舉吧?能支持到今天,只能說運氣不錯。但是,如果兩位一直這麼艱苦地一天天戰鬥下去,很難說會不會在最後一刻全線崩潰。」 「……」 「綜合您說的話來看,這很可能是癌症後期的症狀,體重急劇減輕就是一個明顯特徵。還沒有出血吧?」 「什麼樣的?」 「胃裡或下體有沒有噴出血來?」 「沒有。」 「這很令人鼓舞呀!不管怎麼說,得親眼看了病人的狀態之後才能下診斷,恐怕情況不是太好。癌細胞的擴散和轉移越嚴重,疼痛就越來越劇烈,如果轉移到坐骨神經和骨頭上的話,就會誘發嗎啡也無法控制的劇痛。體重急劇減輕,這很讓我放心不下,營養不足造成的體重劇減是末期的症狀,會導致出血或消化管變窄等症狀更加嚴重。這些以後都是問題。」 「這麼說?」 「是的,很遺憾地告訴您,死神已經不遠了。」 「……」 「我想勸您一句,您最好儘快說服病人住進我們的醫院來,越快越好,哪怕是用強制措施。現在我們至少要保住孩子,是不是?這也是病人本人的最大願望,病人堅持到今天也是為了這個目的。我跟漢城的許大夫每隔兩天通一次電話,許大夫也很擔心,她要我想想辦法,但作為病人至交的許大夫和作為丈夫的您都無能為力的話,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聽說預產期是三月份,那現在胎兒已經七個月了吧?嗯,到現在這個時候,胎兒已經睜開眼睛了,紅色的皮膚也很明顯了,雖然還有很多皺紋,看起來有點兒像老人,但已經完全長成一個孩子了,個子接近四十釐米,體重也大概有一千二百克了。」 「謝謝您說這些話,我回去想想辦法吧。」 「好,請抓緊點兒!」 但面對承宇小心翼翼地勸說,美姝的反應極其激烈,幾近神經質,她隨手抓起東西扔向承宇,嘴裡還嚷著,如果你覺得太累,就走吧,隨便去醫院還是去漢城,我一個人待著。同時發出慘叫似的喊聲。或許是因為看到承宇突然從車的後備箱裡掏出的輪椅,美姝的自尊心被傷害了。難道現在我必須坐在那個鐵玩意兒上才能活動嗎?明明你握著我的手扶著我還能散步嘛。你根本問都不問我,就自作主張地拿來了這個東西,太過分了!我討厭看到它,快拿走! 承宇完全沒有想到美姝看到輪椅會發那麼大的脾氣。本來自己去找朴大夫,只是為了拿一些一次性注射器和嗎啡,但朴大夫說病人很快就會需要輪椅了,讓他借回來,等回漢城的時候再還回去,所以承宇就拿來了。 雖然當時美姝眼裡的怒氣像一把刀,但從這個星期開始,她已不得不坐上輪椅了,她的雙腳越來越小,腿越來越細,已經無法支撐身體和頭的重量了,甚至常常無法站起身。承宇第一次抱起輕得像一根稻草、只有肚子高高隆起的美姝放在輪椅上時,美姝輕輕閉了一下眼睛,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好像是要努力承受住生活帶給自己的羞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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