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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2001年春節,譚曉燕和幾個同樣因種種原因沒法回家過年的中專同學一起在虎門度過。這是他們這批剛出校門初涉塵世的學生們在異鄉度過的第一個春節。一群人聚在譚曉燕的出租屋裡,起初還說說笑笑地吃著自己動手做的年夜飯,後來有個女生吃魚時說起她媽媽燒的紅燒魚如何如何好吃,說著說著就淚盈於睫:「我好想吃我媽燒的紅燒魚呀!」

  她的眼淚似乎會傳染,一群十八九歲的女生都紛紛跟著哭了,都想媽媽想爸爸想家——在這異地他鄉的大年三十夜,本該闔家團聚的時刻,好想好想。

  大年初一,譚曉燕打電話到秦家拜年,和秦昭昭說起頭晚的事聲音還啞啞的:「昭昭,一個人在外面過年的滋味真是太難受了。以後我怎麼也要爭取回家和爸爸媽媽一起過。」

  寒假期間,秦昭昭參加了一次高中老同學的聚會。是於倩打電話來通知她的,大家AA制一起出去吃頓飯。

  那天來了不少同學,足有二三十個,團團地擠滿了兩張大桌。大家在一起邊吃邊聊,聊高中舊時光,也聊大學新鮮事。聊著聊著有人提起林森,說他已經參軍去了福建,好長時間沒有聯繫,也不知當兵的日子過得怎麼樣?

  有人說就有人笑:「你想知道林森現在過得怎麼樣就問秦昭昭哇,昭昭木木他倆肯定有聯繫的。」

  秦昭昭尷尬地一笑,同學們還在誤會她和林森,殊不知他們已經根本沒有任何聯繫了。他去福建當兵的消息她還是這一刻才得知。他現在到底過得好不好?她想,像他那種性格的男生在部隊刻板機械的生活裡一定很難適應的吧?但進了紀律嚴明的軍營,再難適應也必須適應。如同她在上海的大學生活,譚曉燕在虎門的打工生活,都不是那麼好適應的,但她們也只能努力去適應。因為只有人適應環境,沒有環境適應人的。無論願不願意,每個人都要接受環境的打磨。

  寒假結束返校後,秦昭昭去學校的勤工儉學中心報了名。父母賺錢不容易,一分一厘全是血汗錢。賺了錢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花,爸爸腳上的襪子穿破了縫一縫仍然繼續接著穿,媽媽也幾年都沒買過新衣服,省吃儉用下來的錢都拿來供她讀書。她已經十八歲了,是一個成年人了,應該為自己的學費盡點力,而不是一味地依賴父母。

  家教、促銷、派傳單、市場調查……她不挑剔,什麼活都願意幹。很快勤工儉學中心就通知她去為一家商場派送宣傳單。早春的上海很冷,寒風銳利如錐,從衣縫裡紮進來冷得讓人發抖。她冒著寒風捧著一摞厚厚的宣傳單在大街上四處發放,發了整整一下午,感覺自己都快凍僵了。

  那天秦昭昭發傳單賺了五十塊錢。回到宿舍後她有點咳嗽,應該是受了寒的緣故。起初她又指望咳一咳後病會自己好,結果咳了一夜次日喉嚨疼得厲害。想起高中時那次拖成支氣管炎的咳嗽,她不敢再拖了,跑去校醫院看病拿藥花了五十多塊錢。派傳單的收入還不夠看病的支出。

  兼職不好做,但秦昭昭還是堅持做下去了。陸陸續續地,她在學校的勤工儉學中心接過多份兼職。做家教替小學生補習;去商場當促銷員;站在街心做市場調查……她的時間變得緊張起來,每天要掐著時間趕場似的趕工,於是她也開始蹺課。專業課不敢逃,輔修課就經常不去了,買一輛舊單車騎著整天校內校外地穿梭忙碌。

  秦昭昭不再是舍友們的「小答應」,常可欣似笑非笑地誇她變成了獨立自主的女強人一個。她苦笑,她算什麼女強人,不過是環境逼出來的自力更生罷了。誰讓她不是含著金湯勺出生的幸運兒呢。

  謝婭背地裡問她:「你為什麼要打幾份工啊?是不是家裡有什麼困難?」

  秦昭昭否認:「不是,我只是想鍛煉一下自己。」

  會經常跑勤工儉學中心的學生幾乎都是家境不太好的學生。如果不是為生活所迫,在一生韶華最盛的年齡,誰會不想和同齡人一樣無憂無慮地過著象牙塔內的單純生活?但他們是象牙塔里的窮人,窮人是沒辦法無憂無慮的。為了能夠繼續留在象牙塔,他們不得不為學費生活費等費用開銷四處奔波。但是,如果同學好奇地問起他們打工的原因時,幾乎人人都是大同小異的回答。

  「勤工儉學是想鍛煉一下自己。」

  「我是想增加一點社會實踐經驗。」

  沒有一個人會說「因為我家很窮」之類的話。物質社會經濟基礎決定一切,時代開始「笑貧不笑娼」。貧窮就算不是可恥的,至少也是一塊必須遮著藏著的疥癬,輕易不能拿出來示人。

  當然,個別一些當真是懷著鍛煉自己的想法來勤工儉學的學生也有,但他們基本上都堅持不了多久。因為打工不僅僅是吃苦,還得要受氣。年輕輕的學生能吃苦的人少,能受氣的更加沒幾個。銳氣十足的年齡裡,聽不得一句重話受不了一點輕慢,芝麻小的委屈也可以放成西瓜大。既然是可做可不做的「鍛煉」,誰會那麼辛苦又那麼忍氣吞聲地去堅持?。

  秦昭昭做兼職做得最受氣的一次是搞市場調查。那次有家連鎖超市打算在市內某區開新的連鎖店,前期先做一次附近居民的消費情況調查。秦昭昭領了任務出發,在居民區裡頻頻碰壁。她還是頭一回做這種逐家逐戶挨個敲門調查的工作,加上又不會說上海話,很多人家打開門聽她說了半句「你好,我是某某公司的……」就粗暴地打斷她:「去去去,你推銷什麼我們都不要。」

  他們以為她是推銷員,不耐煩地轟她走,就算是能耐心聽完的也沒耐心配合。

  「我沒空做什麼調查,你快走吧,真是煩死了。」

  「那……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秦昭昭一臉僵僵的笑,話沒說完門已經啪的關上,厚實的門板冷冷拒她於門外。那種毫不掩飾的厭棄輕視,讓她的眼淚差一點就奪眶而出。

  那一天秦昭昭腿都快跑斷了,嘴皮子也快磨破了,眼圈紅了又紅,但包裡一摞調查表卻只填了寥寥可數的幾份。沒能完成任務,她難過又沮喪地回到學校勤工儉學中心。同樣回來交差的大三學姐鄧潔交出的卻是滿滿一摞填好的調查表。

  秦昭昭厚著臉皮去問鄧潔是怎麼完成任務的?因為她辛苦一天毫無成績,她卻如此成績上佳,想來其中一定有什麼決竅。

  鄧潔是個小巧的上海女生,最初秦昭昭得知她是上海人時很吃驚:上海本地生不是都很有錢嘛,怎麼她還需要打工呢?後來才知道鄧潔家住在上海閘北的棚戶區,那是城市的貧民窟,解放前謂之「下只角」的地方。大上海的地段和人一樣都有三六九等之分,上只角下只角分得一清二楚。出身下只角的鄧潔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從大一就開始打工賺錢。她不像一般上海人那麼高傲,對人很和氣,秦昭昭的請教她半點不藏私,一五一十把竅門技巧都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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