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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39

  意外來得令人猝不及防。在喬家人最開心最高興的一天,厄運如此陰險地潛近。如一柄偷襲的利刃,驀然揮出,以銳利的刀鋒和徹骨的痛楚終結了他們的幸福與快樂。

  小城風俗,請客擺酒除了中午的正宴外,晚上也還要擺上幾桌。因為一些相熟的親戚朋友下午會留下玩一玩,搓搓麻將打打撲克牌什麼的,吃完晚飯再回家。所以喬家晚上在米蘭大酒店還有幾桌賓客,吃吃喝喝到快九點才結束。因為太高興的緣故,席間喬偉雄多喝了幾杯酒。結果開車回家途中出了事,車子失控撞上護欄,在馬路上翻成了滾地葫蘆。喬偉雄送往醫院後搶救無效宣告不治,穆蘭則重傷昏迷,尚未脫離危險期。

  喬穆當晚僥倖沒有和父母同車回家。他騎著單車送淩明敏去了,把她送到家後在她家坐了很久,快十點了才回家。還沒進門就聽到電話鈴響,他還以為是淩明敏打來關心他是否安全到家,鞋顧不上換燈也顧不上開就滿心甜蜜地撲過去接聽。電話裡卻是他姐夫方正軍氣急敗壞的聲音:「喬穆,你上哪去了?打這麼多個電話也沒有人接。馬上到市醫院來,爸和你媽出車禍了。」

  仿佛晴好天空中驀地炸響一聲轟雷,毫無思想準備的喬穆一下就懵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啪的一下扔掉電話就往門外沖。下樓梯時因為太過急切慌亂,一腳踏空,剩下的幾階是滾下去的。他也不覺得痛,爬起來繼續沖,一路不停地沖進市醫院。他趕到的時候,喬偉雄的遺體正好從急救室裡推出來,喬葉掀開白布一看就滿臉是淚地癱在丈夫懷中。

  眼前的一幕讓喬穆如遭雷擊。他十八歲的單純年紀以及十八年來的順利人生,讓他完全接受不了這個猝然降臨的噩耗。痛苦像強大的電流瞬間襲來,灼傷他的五肺六腑。夢遊般地睜大眼睛,他看著父親的遺體腳步踉蹌地連連後退,臉色慘白,眸中盛滿恐懼與痛楚,嘴裡喃喃念道:「不……不……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一開始聲音很輕,漸漸地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到最後完全是在聲嘶力竭地吼:「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極力的否認,他希望自己是在一個噩夢中,希望能有人來告訴他只是在做夢。他的姐姐喬葉卻沖過來指著他厲聲大喝:「都是因為你,要不是為你擺什麼升學酒,爸就不會酒後駕車出了車禍。現在他死了,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喬穆在姐姐的指責聲中渾身顫抖,淚水奔湧。十八年來他一直光明無比的人生,在這個夏日的夜晚陷入了令人絕望的黑暗深淵……

  喬偉雄的遺體在醫院太平間停放一夜後,次日清晨被喬葉夫婦送往殯儀館火化,喪事將也在殯儀館舉行。喬穆沒有和姐姐一起護送父親的靈柩,因為他的母親還躺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穆蘭的傷勢尚未脫離危險期,隨時有可能停止呼吸,他不能不守著。倘若有什麼萬一,總不能讓母親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就孤零零地走了。

  他抽不開身,喬葉一臉漠然的無所謂:「你就守著你媽吧,我爸的後事我自會料理。」

  護送父親的遺體離開後,喬葉再沒有回過醫院。甚至電話也沒有一個。重症監護室裡躺著的繼母她完全漠不關心。喬穆獨自守在醫院,醫生想找家屬談談病人的情況和治療方案,看著一臉稚氣滿面淚痕的少年猶豫半晌:「你家沒有其他大人了嗎?」

  天亮後喬穆給上海的外婆家打了電話。差不多哭了一整夜的他在聽到外婆慈祥的聲音時忍不住再次失聲痛哭。邊哭邊說,話還沒有說完電話那端突然咚的一聲,外婆受不了刺激暈過去了。舅媽接過電話好一通數落:「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啊!你爸媽出車禍的事怎麼能直接對外婆說呢,她年紀大了哪經得起這樣的刺激!糟了,現在得趕緊送她上醫院。」

  喬穆整顆心都灰了。爸爸死了,媽媽的情況也很危險,現在連外婆都要送醫院搶救。都是他不好,他怎麼那麼傻,直接就對外婆說這樣的壞消息。的確,老人家的身體如何能經受這樣強烈的刺激?應該要先找舅舅或舅媽聽電話。可是他獨自守在醫院,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依仗的親人,電話接通後一聽到外婆的聲音就崩潰了,哭著把所有一切都毫無遮擋地全說了。

  喬穆一個電話讓上海的外婆家也亂成一團。外婆因為受到強烈刺激突發腦溢血,舅舅舅媽都守在醫院,要等外婆的情況穩定了舅舅才能抽空趕來小城。在舅舅沒來之前,再怎麼痛苦無助,喬穆也只能自己咬牙挺住。醫生的問詢,他含著淚搖頭:「沒有,我舅舅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趕到。」

  喬偉雄是孤兒出身,父系一族喬穆沒有任何親戚可以依靠。同父異母的姐姐喬葉在這一刻名存實亡,他知道指望不上她,只能等著舅舅過來支撐大局。

  「那你父母平時有什麼來往密切的朋友嗎?」

  喬穆還是搖頭。他和母親這幾年都在上海生活,父親在小城中有什麼來往密切的朋友他完全不瞭解。別看昨日米蘭大酒店賓客如雲,此時要他找出一位可以依仗的叔叔伯伯來他根本毫無頭緒。

  醫生搖頭歎氣之餘,最後建議他去找穆蘭的工作單位,讓單位先出面來頂一把。

  喬穆的眼睛有幾分茫然,他不知道該怎麼去找單位求助。他以前的生活被父母庇護得太好了,像孕在蛋殼裡的雞雛,猝然失去保護殼後他對這個世界無所適從。

  這個時候,秦昭昭正好騎著單車氣喘吁吁趕到了醫院。聽見醫生和他的對話,她立刻上前自告奮勇:「喬穆,我去長機廠找管理處的人來醫院,你就留在這裡守著你媽媽吧。」

  喬穆循聲望去,在他的世界天翻地覆後,這是第一個主動對他施以援手的人。淚眼朦朧中,眼前的女生似曾相識,有幾分眼熟但更多的是陌生。她是誰呀?他認識她嗎?

  「你是……」

  「我是秦昭昭。我爸媽都是長機廠的職工,以前我家就住在你家附近的那排平房。我高一時還和你一個班。我這就回廠去找管理處的人,你安心在醫院等著吧。」

  就這樣,剛趕到醫院秦昭昭又騎著單車返回長機,急匆匆去管理處找人。雖然穆蘭從長機廠內部退養已經兩年多了,但依舊還是廠裡的職工。

  長機廠已經正式宣佈破產倒閉,只留下一個管理處幾個管理人員在管著廠房廠設備等一堆國有資產。廠都倒閉了,工會也不存在了,管理處的人誰也不願意去醫院管一個重傷住院的內退職工。幸好秦昭昭反復強調是以前的喬廠長夫人時,管理處的頭頭還是頗念舊情,親自跟著她去了醫院。

  他們趕到醫院時,淩明敏正陪在喬穆身邊,她是接到他的電話後匆忙趕來的,兩個人坐在一起掉眼淚。醫院方面見單位來了人,趕緊跟他商量下一步的治療方案與費用問題。那位頭頭一聽治療費用就頭疼萬分:「這個……廠裡現在沒有錢墊付醫療費,還是等孩子他舅舅來了再說吧。」

  雖然穆蘭是長機廠的職工,醫療費用可以找廠裡報銷百分比數額。但廠子現在發不出錢來,還欠著全廠職工一筆偌大的工資數目,更加沒錢報銷醫療費。拖欠的錢據說等到破產的長機廠拍賣成功後才會有錢還,不過具體是猴年還是馬月就不可得知了。

  秦昭昭好不容易找來的廠管理處頭頭就這樣被醫療費用嚇跑了。他只在醫院呆了不到半小時,說目前這種情況他留在這也沒用。他不是家屬,治療方案他沒資格下定奪,治療費用他也墊不出來。還說喬穆也不是孤兒,他還有姐姐姐夫呢,有啥事完全可以讓姐姐姐夫出面料理,怎麼也輪不到外人來主事。說一千道一萬就是不想管。

  無可奈何之下,醫生只能對喬穆交底了。他說穆蘭的傷勢很嚴重,雖然暫時通過搶救保住了一口氣,但能否脫離生命危險還不容樂觀。這期間的治療費用將是龐大的。昨晚他姐姐接到通知趕來醫院時只交了一萬塊錢,這點錢撐不了多久,得趕緊再交錢醫院才好繼續搶救。他讓喬穆至少也要先準備三五萬塊錢。

  喬穆怔了半天,不知道上哪裡去弄這三五萬塊錢。穆蘭那只鮮血斑斑的小挎包裡頭有張存摺倒是有將近兩萬塊。其中一萬五還是昨天下午剛存進去的,應該是擺酒收的禮金再扣除宴席費酒水費後的剩餘。可是他不知道密碼,有錢也取不出來。

  醫生歎口氣:「那就再拖一天,等你舅舅來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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