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琥珀年華 | 上頁 下頁


  然而彼時她幸運的招工進廠,在七十年代末的知青返城潮中卻成為不幸。 中央的政策開始允許知識青年返城,但有兩條限制:一是已婚的知青不能回城;二是國家安排了工作的知青也不能回城。她已經在長機廠上班領工資,上海是無論如何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就只能在小城安家。蹉跎了如花年華後,二十七歲的穆蘭最終嫁給喪偶的廠幹部喬偉雄,次年生下兒子喬穆,從此兒子就是她的一切。

  作為大城市來的女人,穆蘭對她的獨生子有著非常嚴格的培養計畫。她的計畫在這個城鄉結合部的長機一帶,是極其超前的。這一帶的父母們彼時根本就沒有「培養孩子」的意識。計劃生育雖然已經在執行了,但生於八十年代初期的獨生子女還不多,大部分家庭都有兩到三個孩子,多的五六個都有,沒有時間精力更沒有金錢去逐一培養。生下孩子後,只要保證不餓著不凍著他們就行了。而孩子們在上學前幾乎都是放羊般地野生野長,隨便他們怎麼玩,不哭不鬧不打架父母們就不會管。上學後開始會管一管學習,偶爾也盯著孩子做功課,考試不好就打上兩巴掌,這就算是教育孩子了。

  像穆蘭這樣,還在上幼稚園的兒子就開始讓他學電子琴,每天要練琴,還要學生字,背古詩,如此悉心培養實在是長機地區獨一份。

  穆蘭並不是光顧著讓兒子學習而不讓兒子玩,家裡還是買了不少玩具給他玩,她只是不准兒子下樓找廠家屬區的孩子們玩。她嫌那些孩子們太髒太粗魯,跟他們玩恐有沾染壞習慣的可能。而且他們說起話來滿口鄉音侉調,她可是從小就教兒子說標準的普通話,如果讓他跟著他們一起玩難免會串了音沾上方言腔,這是她不樂意見到的。

  因為穆蘭對兒子的悉心培養,所以造就了秦昭昭眼中那一個如此特別的喬穆。他迥異于廠家屬區裡所有的孩子,讓她覺得他是那麼那麼的不一樣。

  3

  轉眼到了上小學的年齡,秦昭昭就近上了長機廠的子弟學校。和廠托兒所一樣,學校就在廠家屬區裡,離家最多五分鐘的路程,雙職工的父母可以不必專程接送她上學放學。而喬穆,從實驗幼稚園進了實驗小學,依然是市里最好的小學。

  每天秦昭昭背著書包去上學時,都會經過「中南海」前面那條大馬路。如果哪天去得早,總能看見喬穆的媽媽騎著一輛漂亮的女式單車送他去學校。他身上穿的小童裝格外精緻好看,別說在這個近郊的城鄉結合帶長機了,就算在市中心最繁華的百貨商店都沒見過賣那麼精緻好看的衣服。聽說,是他外公外婆特意從上海寄來的。

  上海——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呀?秦昭昭好希望也有一對家住上海的外公外婆,也可以給她寄漂亮的新衣服。

  可惜她的外公外婆卻住在距小城幾十公里遠的鄉下。每年不但不能給她寄漂亮衣服,反而她那些穿不了的舊衣服媽媽還要洗乾淨帶回去讓舅舅姨媽的孩子們接著穿。

  爺爺奶奶家就住得更遠,坐長途汽車要坐兩個小時,下車後還要步行一個多小時,翻過兩座山才能抵到深山坳裡的目的地。秦昭昭跟父母回去過幾次,她身上穿的花裙子和辮子上綁的花綢帶在小城是司空見慣的東西,卻在那個偏僻閉塞的小山村裡引起了轟動,好多衣衫襤褸的鄉下孩子圍著她眼巴巴地看。對於他們來說,她所生活的地方也就相當於上海了吧?

  秦昭昭的爺爺一家祖祖輩輩都住在這山溝溝裡,她爸爸是借著當兵的機會走出大山的。當年部隊來鄉里徵兵時,適齡的小夥子都搶著去,因為對於農村人來說這是可以跳出農門的最大機會。僧多粥少,村裡規定每戶人家只准去一個兒子參加徵兵體檢。秦家兩個兒子都夠年齡夠條件,讓誰去好呢?當爹的悶了一整天,終於做了主讓老二去,因為老大年紀大些,身子壯些,留在家裡務勞更能幫得上忙。

  爺爺的這個決定,讓兩個兒子的命運從此有了巨大差異。秦昭昭的爸爸體檢合格後跟著部隊離開了窮鄉僻壤,當上幾年兵復員回來分配在長城機械廠,成為一名國家工人,是吃公家糧的城裡人了。而大伯至今還苦守著鄉下的一畝三分地,年復一年地春耕秋收讓他明顯比弟弟蒼老太多。他的幾個兒女都只上完小學就輟學在家務農,個個全是幹農活的一把好手。

  秦昭昭在老家,聽老家人說起這些陳年舊事時,曾眨巴著眼睛天真地問媽媽:「媽媽,如果是大伯當了兵,那我就是大伯的女兒吧?」

  秦媽媽好笑:「傻丫頭,如果是大伯當了兵,那就不會有你了。」

  沒有她了?秦昭昭嚇一跳,她可不想沒有了,還好是爸爸當了兵,她是爸爸的女兒。在小山溝裡,她還是很為自己是爸爸的女兒感到慶倖。可是在長機,只要看到喬穆,她就好希望喬廠長是她的爸爸,穆蘭是她的媽媽。那樣的話,學電子琴、穿漂亮衣服的人就可以是她了。

  有一天早晨秦昭昭背著小書包去上學,路上又看見喬穆的媽媽騎車送他去城裡上學。他的小手正在口袋裡掏東西,掏出一樣掉出一樣,他也沒有察覺。

  自行車飛快地騎遠了,秦昭昭好奇地跑上前,在路邊的草叢裡撿到一顆糖。這顆糖她以前從沒見過,長機這個地方物質十分匱乏。廠商店裡最便宜是棱角糖,不規則的白色棱形糖塊,沒有包裝紙,一分錢一顆,含在嘴裡是一股涼絲絲的甜味;好一點的是水果糖,用紅黃藍三種不同顏色的糖紙包著,吃起來有水果味道,要五分錢一顆;更高級的糖,是用透明玻璃紙包裝的酥糖或滾了一層白芝麻的軟糖。這個要賣到一毛錢一顆,也可以論斤買,一般是新人買去當喜糖,鬧新房時用盤子盛出來以饗賓客。小孩子們如果逮到這種機會總是一抓一大把,吃完後糖紙都捨不得扔,愛惜地撫平夾在書頁裡收藏,誰的漂亮糖紙多誰就會很有面子。

  除了這幾種糖外,秦昭昭沒吃過別的糖了。喬穆掉在草叢裡這顆糖的包裝紙好特別,不是水果糖那種俗豔的紅黃藍糖紙,也不是那種透明玻璃糖紙,一張很簡潔的白色糖紙上,有一隻乖乖趴著的小兔子。

  糖紙上印著三個字,她認不全,只認識一個「大」字。把糖放到鼻子下聞一聞,好香的牛奶味道,剝開糖紙後,裡面還有一層很薄很透明的紙,緊緊貼在糖身上。她試著撕撕不下來,又被奶香誘得不行了,乾脆不管不顧地把整顆糖塞到嘴裡去。以前吃那些因為糖體融化而撕不下包裝紙的水果糖時,她就是這樣連包裝紙一起塞進嘴裡,等到口水融開了緊密相連的糖和紙後,再把紙吐掉。

  可是這顆糖的內包裝紙不用吐,自己就在嘴裡融化了,後來她才知道那種叫糯米紙,可以直接吃的。透明糯米紙一融,滿嘴濃郁的奶香,香甜得讓秦昭昭幾乎把自己的舌頭都要吞下去了。太好吃了,怎麼會有這麼好吃的糖啊!一直到整顆糖都吃完了,齒頰間的奶香猶回味無窮。

  吃完了糖,秦昭昭像藏寶般把那張糖紙收藏好。放學後跑回家,氣喘吁吁地問媽媽:「媽媽,我期中考試考雙百你說要給我獎勵的哦。」

  「是呀,你要是考了雙百,想吃什麼媽媽給你買。」

  她馬上把那張糖紙掏出來:「我想吃這種糖,好好吃啊!」

  接過糖紙一看,秦媽媽怔了怔:「這是大白兔奶糖,你哪來的?」

  秦昭昭像小黃鸝似的嘰嘰喳喳告訴了媽媽在馬路上撿糖的事,反復強調:「真得很好吃,太好吃了。」

  當時大白兔奶糖是比較奢侈的一種糖果,普通人家一般捨不得買這麼好的糖當零嘴吃。秦媽媽就騙女兒:「昭昭,這種大白兔奶糖只有上海才有賣,咱們這裡根本沒有。媽媽給你買酥糖吧,買半斤給你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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