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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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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輯裡的十首歌都是何小兵幾年前寫的,最近的一首也是一年多前寫的,現在聽起來,異常矯情。寫這些歌的時候,何小兵剛二十出頭,對於這個歲數的人來說,矯情不是矯情,而是詩意,於是這些歌也不可避免地矯情上了。當初錄製的時候,何小兵正處於理想即將實現的興奮中,耳朵不客觀,迫不及待地找人錄製。那些參與錄製的人,也沒有提出自己的想法,為了把這個活兒拿下,只是一味迎合何小兵。當被問到是否好聽的時候,沒有人說不好聽,只有說好聽,這個活兒才能儘快完成,錢才能拿到手。現在塵埃落定,何小兵清醒了,再聽,發現了問題。這些歌,無論歌詞還是旋律、配樂,都不符合他現在的心境,或者說達不到他對好音樂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標準。十首歌,用了十種不同的方式在無病呻吟,何小兵過了迷戀這種感覺的歲數。 這種前後的變化,跟歲數有關,也跟何小兵的生活條件發生了變化有關,從無產者,變成了有產者。以前社會給予不了他滿足,只能給他憤怒,現在社會突然給了他點兒好處,他能夠對以前看著彆扭的事情轉過頭去了,一直盯著,事情也不會變好,甚至會因為自己的加入而更彆扭,不如讓那些煩心事兒離自己遠點兒。以前坐公車,車上總會發生各種讓何小兵看不慣的事兒,當那些他認為本不該是生活在當今這個文明程度的社會的人做的事兒屢屢發生在眼前,讓他對人性之醜感到絕望的時候,心情就會變差。而現在,為了避開那些令人氣憤的事兒,出行可以打車了,那些事兒也在眼前消失了,心情也會比以前輕鬆。以前看什麼東西都是黑的,因為接觸的現實讓眼前蒙了一層黑,現在接觸不到那些黑了吧唧的現實了,於是世界以另一種顏色呈現在眼前。 以前何小兵認為好歌的標準就是得狠、批判、對異己毫不留情、罵個狗血噴頭,當你感覺世界是黑暗的時候,只有這樣的歌才能給你光明。但是世界只在一個人的某個時期才是這樣,一旦過了這個階段,再聽這樣的歌就覺得小題大做了。好歌,應該什麼時候都願意聽,無論快樂、悲傷、在路上、在家,聽著都不難受。 當何小兵發現這個問題的時候,晚了,已經錄出來了。 本打算給自己留一個美好的紀念,如果這個紀念不夠美好,不如不留。何小兵打算把母帶銷毀,他不希望自己憋了好幾年,就弄出這麼一個玩意兒。 他的失望不僅在於專輯錄得不理想,也因為這個為之付出多年辛苦的理想,竟然這麼輕易因為有了錢就實現。如果早有這四十萬,是不是就不用苦那幾年了?難道這個理想就值四十萬嗎?理想到底算是怎麼一回事兒呢?現在專輯出了,儘管很不滿意,至少算是圓了多年前的夢,那時候他天天想著這事兒,生活簡單而豐富,現在夢沒了,生活頓時單調了,然後該怎麼辦? 失望,彷徨。兩種情緒困擾著何小兵。以前他也對很多事情失望過,但跟這次比起來,以前的絕望不過是心情的陰天,而這次則是狂風暴雨;以前他也彷徨過,那時候也找不著方向,像迷失在霧中,雖然不知遠處是什麼,但至少能看清腳下的路,邁得開腿,還能往前走兩步,現在則深陷黑暗,舉步維艱。 以前無論現實怎樣,聽到音樂,心靈是完整的、自由的,一首歌,能聽一天,沒錢,聽打口CD;現在有錢了能聽原版的,但一架子CD也聽不進去了,總感覺少了點兒什麼,聽著難受,好像自己的心裡也被打了口。 自打聽完錄的專輯,何小兵沒睡過一個踏實的覺,都是夢——夢見沒交作業,醒了,所幸是夢。隨之而來的是更加失落,那種天很藍、雲很白、空氣舒適、陽光普照、坐在教室裡趁老師轉身之際捅鼓女生兩下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看兩集動畫片就能幸福一晚上,並從此對生活有了盼頭的童年也一去不復返了。那些儘管不自由,但對未來滿懷憧憬的日子離他遠去了。 何小兵買了一個遊戲機,試圖找回失去的樂趣,電視比以前的大多了、清晰多了,遊戲比以前的色情多了、暴力多了、血腥多了,但何小兵沒覺得好玩兒,只是每天煩悶的時候,一個人面無表情,麻木地掄著胳膊砍著電視裡的人,血沫四濺。 何小兵時常回憶幾年前那種焦躁的感受,那時候雖然挺難受的,但心裡是滿的,現在不難受了卻反而更難受,難受是因為內心充盈的難受不見了,就像魚,要生活在水中,水髒點兒也沒關係,但是換成沒有污染的空氣,魚也活不了。 夏雨果大四實習,父母幫她找了一個北京的單位,她回了北京。何小兵並沒有因為夏雨果的出現而心情好轉,依然找不到生活的意義。家附近有一個破公園,門票一塊錢,老年人免費,平時除了老頭兒老太太進去遛彎兒,沒什麼人去。何小兵每天睡醒後,都帶上麵包和水,花一塊錢買張票進去,找棵樹坐在下面,打發時間,累了就躺下,耗到公園關門,回家。 他在每棵樹下都坐過了,清楚了這個公園裡有多少棵樹,楊樹多少,柳樹多少,銀杏樹多少……哪棵樹上有鳥窩,哪個窩是喜鵲的,哪個窩是烏鴉的…… 坐在公園裡,何小兵每天都在想一件事情:寫一首不裝B的歌。可是寫來寫去,越寫越覺得裝。最終,他終於想通了:這個想法本身就很裝B。 寫歌,以及一切藝術創造,當往外使勁努的時候,肯定不會好,好的作品不是擠出來的,而是它自己流出來的,藝術家只是把它接住了而已。 在寫歌上,何小兵對自己要求嚴格,但是水準又達不到自己制定的標準,於是沮喪、鬱悶、煩躁接踵而來。他的壞脾氣,已經滲透到他和夏雨果之間。 夏雨果每天都要給何小兵打幾個電話,問他幹嗎呢,何小兵很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這是一個沒法回答的問題,何小兵就反問夏雨果:「你說我幹嗎呢,我能幹嗎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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