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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放學之後,晚自習之前,我和江東依然常常坐在一起。不說話,就那麼坐著。坐在大理石臺階上,有點涼。初夏是這個城市最舒服的季節。既不太熱,又不太潮濕。我們看我們的操場,跑道,看校園旁邊的那些樹,看專門從南方買來,但顯然有些水土不服的梔子花。一起拆一個初二小美眉紅著臉遞給江東的情書。

  我第一次發現,我是愛北明的。儘管我常常很討厭這裡的等級森嚴。

  夕陽來了。這出票房很好的悲劇。某個黃昏,江東就在這出票房很好的悲劇裡平靜地問我:「天楊。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我說當然。然後他說:「要是有一天,你……你有了別人,你要告訴我。」

  「說什麼呀。」我心裡一沉。

  「天楊我看得出來,肖強他——他是喜歡你的。如果你——我其實想像得到。你和他,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我不是懷疑你,只不過,我也說不好,不管怎麼樣,你一定要跟我說。」

  我想我當時的大腦裡一定沒有了思想只剩下了本能。正是這本能暴露了我所有的怯懦。我知道我應該承認,承認我做過的事,承認我沒有資格請求他的原諒。承認我願意對他的所有懲罰甘之如飴,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可是我愣愣地看著他,我毫不猶豫地,艱難地說:「我和他,什麼都——沒有。」我想是我臉上的神色嚇壞了他。他一把抱緊我,不管不顧地說:「你說沒有就沒有,天楊。對不起,我絕對不是不相信你,絕對不是,天楊——」

  事後我常常想,我真正變成一個女人,其實不是在和肖強做愛的那一天,是那個六月的美麗的黃昏。我說不清楚。那一瞬間暴露出來的怯懦讓我無地自容。我安慰自己:怯懦,是我的權利。「勇敢」是這個世界對男人的要求,誰叫我是女人,可是這安慰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在無眠的夜裡,這安慰這折磨和一種莫名其妙的饑餓排山倒海般襲來。我爬起來,摸著黑到廚房去。打開冰箱,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突然浮現出的那一塊方方正正的光和那種寧靜的寒冷像道神諭一樣,撫慰了我的屈辱和孤獨。

  七月一號,香港回歸,學校開始放複習假。我和江東每天都在一起看書。有時候他來我家,有時候我去他家。七月六號,高考前夕,正好是我去他家,走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有幾張從肖強那兒借的光碟該還了,於是我鬼使神差地說:我回家的時候順路替你還好了。

  結果當然不是順路還幾張光碟那麼簡單。當我看見肖強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逃不掉了。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站在門口,攔住我的去路。他兇猛地看著我,很野很欲望地說:「天楊,這幾天我真想你。」

  然後他把我抱起來,輕車熟路地走向里間。我努力地掙扎著,哭喊著,我說要是你再敢碰我我就死給你看。他於是溫柔起來,手指戰慄地掃過我的淚臉,他說:「死吧。我陪你一塊死。」然後他吻我,拉開我連衣裙的拉鍊。

  「老闆——」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我才想起來,肖強忘了關里間的門。於是他急急忙忙放開我,我就正正地撞上了一雙眼睛。

  是張宇良。他愣了一下,然後有風度地笑笑,「老闆,我沒有打擾你們吧?」

  三小時後,我走進那間咖啡廳。張宇良早已經在那裡了。他叫來服務小姐點了兩杯卡布基諾,一如既往的文質彬彬。

  「宋天楊。」他把一塊方糖優雅地拈在手上,「你必須和我睡覺。」

  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溫和,和他剛剛出口的話一點不搭調。

  「你看,宋天楊。」他仍舊不緊不慢,「如果你拒絕我,今天的事,我會馬上告訴江東。如果你答應,我保證對我今天看見的事兒守口如瓶。馬上咱們就要高考了,今天之後咱們各走各的路。但是——」他微笑,「你怎麼還不罵我無恥?」

  「因為罵你會降低我的身份。」我想起來電視劇裡的臺詞。

  「小丫頭,你的身份,和音像店小老闆鬼混到一起去,你的身份也比我高不了多少。你想想吧,宋天楊,你這樣的女孩我見多了,你愛江東,我沒說錯吧?要是我現在一個電話打過去,天楊你——」

  「『天楊』不是你叫的。」

  「好。宋天楊同學你好好想想,今天幾號?七月六號。明天就要高考。如果我現在告訴江東我看見的事兒,你想不想猜猜他的反應?」他停頓了一下,「我替你猜。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想像力豐富。他會跟我說他不相信我的話,他會跟我說他只相信你,他會在電話裡跟我翻臉。不過放下電話以後,我想他明天是考不成了——這有點誇張,但是他會發揮成什麼樣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也許我不能太悲觀——有些人一受刺激反倒超常發揮,可是江東不行,你同意吧?同學三年,這點兒我看得出來,江東不是一個經得住事兒的人,雖然他表面上會裝得若無其事。天楊,宋天楊同學,這可是高考啊,你捨得嗎?」

  我看著他的臉,有種在演電影的錯覺。多好的臺詞啊。邏輯清楚推理嚴密,符合模範生的人物性格。他說得句句在理,我知道。就算江東已經有點懷疑,但是如果他是從張宇良嘴裡得到證實那可就有戲看了——七月六號,老天爺真會挑日子。

  面前的卡布基諾的小泡沫一點一點破滅。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為什麼明知危險還要一個人來找肖強。因為我一直在等著今天。在那些睡不著的夜裡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在祈禱,我在乞求這樣一個贖罪的機會。我想起方可寒的話:人總得為自己做過的事付代價。如果我已經不能用忠貞來證明我對江東的愛,那麼我至少可以為了他把自己弄髒吧。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情節。

  張宇良拿出了他的手機。一九九七年我們那座城市裡帶手機的高中生還很少。他開始撥號。從他的手指移動的方向我就判斷得出他正在撥江東的號碼。他撥得很慢。不愧是張宇良。會拿第一名也會打心理戰折磨人。撥到第六位的時候他對我亮出了他的手機螢幕,「還差一個數,宋天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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