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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對。我就是!我就是故意去勾引她的你能把我怎麼樣?我就是早就後悔沾上你了你能把我怎麼樣?你別忘了高一的時候也是你自己送上門來要跟我在一起的!是你自己沒把人看准就急急忙忙地投懷送抱你怨得了誰?你要是明白了後悔了還來得及咱們好聚好散,你犯不著當著這麼多人噁心我也噁心你自己你總得給你自己留點自尊吧?」

  「我早就沒自尊了江東,我早就沒了!我的自尊全都給了你了!」我重重地喘息著,「不只是給你,還要給你的那個婊子!」

  「別拿這個壓我,宋天楊。你以為你搬出方可寒來我就得覺得我對不起你那你就錯了。你還有沒有點兒新鮮的?那個時候誰逼你去對她好了?有人逼你嗎?你大可以不理她,大可以罵她咒她死,哪怕是她病危的時候你也可以沖到醫院去吐她一臉唾沫!是你自己跑去找她的。是你自己要去假充有胸襟有氣度,你真是為了她嗎?你是為了你自己,你是作秀,你是知道她一定會死你才會那麼做。你是為了表現你自己有多善良來讓我無地自容,你是為了表現你有多偉大來滿足你自己的虛榮心,然後你就是為了在今天,為了在她死了之後動不動以這個來要脅我提醒我你受過多大的委屈!別這麼看著我,我說錯你了嗎?你成功了你做到了可是我告訴你我看透你了……」

  「江東,」我靜靜地打斷他,我一字一頓地說,「你真該跟著那個婊子一起死。聽明白了嗎?」

  那一下午我躲閃著他的眼睛,我前所未有地集中精神聽課,還回答了一個張宇良都說錯了的問題搞得滅絕師太很驚喜,為了趁熱打鐵我下課後跑到講臺上去向師太提了個蠻有水準的問題。我故意用各種顏色的筆抄筆記讓我的課本上一片花紅柳綠,我在那場可怕的爭吵後誇張地變成一個用功得有些做作的學生。吳莉坐到了一個今天沒來上課的女生的位子上,因此我大模大樣地讓我的胳膊越過那條兩張桌子之間的縫隙。悶熱嘈雜的教室裡我寬敞得過分的座位就像是一個孤島,我虛偽地用我勤奮的背影昭告天下:我最在乎的事情只能是高考。

  黃昏到來,我鬼使神差地和幾個平時幾乎從沒說過話的女生去吃麥當勞。然後再和她們一起在步行街上晃蕩,她們談論著年級裡那幾個比較「風雲」的男生誰長得更帥,誰的女朋友最配不上誰,談到開心處互相開著「你看上他了」之類的玩笑。那時候我突然想:如果我沒有遇上江東,那我現在的生活就是這樣了吧。唐槐寂靜地在步行街的盡頭矗立著,唐槐什麼都知道。夕陽來了。那麼多人哀歎它的悲涼就像那麼多人讚美日出的蓬勃。可是日出的時候人們大都還在夢裡,而夕陽卻是人人天天都能看到的。這就像一出票房超好的悲劇和一出無人問津的喜劇一樣,到底哪一個更慘?

  我故意踩著晚自習的鈴聲走上樓梯,我們高三的教室在四樓,下面三層的人都走光了。空落落的走廊裡只有我的腳步聲,不,還有其他人的。藏青色的大理石地板映出他的倒影。他說:「我找了你兩個小時。我以為你丟了。」

  他臉色很難看。我看著他的眼睛的時候他抱緊了我。他說:「天楊,對不起,下午的話我都是胡說的。你別不理我。你罵我吧。天楊我不能再沒有你。」

  我冷冷地掙脫了他,我說:「什麼叫『我不能再沒有你』?你已經『沒有』誰了?少拿我和那個婊子相提並論。」

  晚自習之後我就來到了籃球館。坐在橙色看臺的最高處,聽著籃球一個又一個寂寞地砸下來,伴隨著幾個席地而坐的女孩子的歡呼。現在我已經很少打籃球了。自從上高三之後我就離開了籃球隊。那時候天楊每天都坐在這兒看我。我投進去一個的時候她不會歡呼,但是她整張臉都會發亮。她穿著夏季校服,開放在橙黃的底色上,安靜的小姑娘。那時我像所有的傻×男生一樣自我膨脹地想:我要保護她。誰保護誰呀。

  然後我開始嘲笑自己:才十八歲怎麼就開始回憶了?就跟那些看上去一個個都像有性功能障礙的文藝青年一樣。我最恨的就是他們這樣的人。一片樹葉掉頭上就以為是天塌了,這也罷了,最噁心的是他們就要為了這莫須有的「天塌了」糟蹋漢語詞彙——他們還以為這些詞彙和他們一樣輕浮。

  為了顯示和這些人的區別,有些詞我從來不會使用。比如:傷心。從小到大,寫作文也好,說話也好,哪怕是思想,我也從來不用這個詞。那年我和媽媽兩個人一起拎著一個大旅行袋搬進我們的筒子樓裡——媽媽到最後也想著那個男人,把家裡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他,晚上我要看動畫片的時候才想起來,我們現在已經沒有電視了,我坐在屋裡聽著鄰居家傳出來的聲音:一休小師父。然後我就偷偷地哭了,那時候我告訴自己:我是太想看小葉子了。那年我們第一天住到江老師家,我死活不肯叫江老師「爸爸」,媽媽急了就對著我的屁股重重地給了兩下,我站在牆角忍著眼淚,對自己說:這是屈辱。方可寒死的時候我在一片徹骨的寒冷裡想:是命運。我頑固地不去碰「傷心」這個詞,因為那是我在這個世界面前保持的最後一點尊嚴。但是今天,我不能不用了。

  閉上眼睛,籃球的聲音顯得敦厚了許多。在那些女孩子們空曠的歡呼聲中,天楊的聲音毫不費力地穿透了周圍凝滯的空氣。我媽說她的聲音很好聽,這個好聽的聲音柔軟光潤地對我說:「你真該跟著那個婊子一起死。聽明白了嗎?」「什麼叫『你不能再沒有我』?你少拿我和那個婊子相提並論。」然後我知道,我被打敗了。我一直都覺得,我比我周圍的同齡人要成熟,至少我比他們,這些北明中學目空一切的傢伙們懂得生活這東西的殘酷。我在這自以為是的成熟裡全副武裝,跟她,是我第一次放棄自我保護。可是現在,她白皙纖細的小手,輕輕鬆松就捏碎了我堅信不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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