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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後來的日子我常常問自己。當時我那麼說,是不是因為我知道她活著的希望不大?我的話裡有沒有哪怕是百分之一的欺騙?但是我放棄了這種追問。因為我記得,當我讀完《局外人》的最後一句時,當我看見她臉上的淚的那一刹那,我原諒了一切。我原諒所有傷害過我的人,我也希望所有被我傷害過的人能原諒我。我原諒我自己和江東的愛情裡那些自私的佔有欲,我原諒我們在纏綿悱惻時或惡言相向時以「愛」的名義對彼此的侵襲和掠奪,我原諒我們的每一句情話裡那些或真誠或虛偽的誇張,我原諒我迫切地想要留住江東不過是因為我捨不得我自己的付出,我原諒他在真誠地愛我的同時像吸毒者抗拒不了海洛因那樣抗拒不了方可寒。我原諒他在這無法抗拒的邪念裡一點點淪陷。我原諒正在淪陷的他經歷過的煎熬。我原諒他在這煎熬中對他自己和對我的折磨。我原諒他因為這撕心裂肺的折磨變得自私殘酷。我原諒他在這自私殘酷中抱緊我時那份軟弱的逃避。我原諒我們倆在這軟弱的逃避中一起企盼方可寒會死的那份共同的罪惡。我原諒我們分享這共同的罪惡時領略到的卑微的暖意。我原諒我自己面對這份暖意時以虛偽的道德為由虛偽地自責。我原諒我為方可寒做的一切竟然治療了我的自責。我原諒在這治療中我和江東共同秘而不宣的自欺和苟且。我原諒正在原諒一切的自己心中升上的哪怕是一絲絲的自我犧牲的虛榮和滿足。我原諒正在原諒一切的自己的心中名為釋然實為軟弱的投降。我原諒,我原諒,我什麼都原諒了。我的「充滿星光與默示的夜」在一個四月的美麗黃昏降臨,那是一種被點燃的感覺。我終於理解了你,我的默爾索,我的朋友,我的兄弟。

  一個星期後,我們第一次模擬考的前夜,下著雨,方可寒死了。

  {周雷}

  我走下那幾級大理石臺階,才算可以放心地舒一口氣。

  高樓林立的商業區,什麼時候起有種繁華的味道了?一定是我上大學離開家的那幾年,不然我不會驟然間這樣陌生。乾淨的路面,乾淨的人行道,乾淨的車流,我剛剛走出的那幢大廈乾淨的玻璃門,乾淨的樓群——恐怕這跟樓群的顏色有關。然後我看見一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子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面容悠閒地從這大廈面無表情的警衛前邊經過,我在這一瞬間放了心,知道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座城市。

  很有意思。這些年來,我找工作的時候多噁心的事兒都遇上過,從來也沒覺得怎麼不公平,還時不時自豪或者說自慰(不對,應該是自我安慰)一下,告訴自己這也是做異鄉人的體驗之一。反倒是今天,當我頭一回這麼順地找到工作,而且工作環境和薪水都超乎我的想像的時候,我心裡卻有些不安,好像是發了筆不義之財。

  該把這好消息第一個告訴誰呢?老爸老媽就算了吧,反正他們高興不到哪去。我至今忘不了我終於鼓足勇氣跟他們倆攤牌的那天。我說我根本就沒打算考研,我回家只不過是因為被老闆炒了。我爸的一張臉陰沉得像是颱風過境,我媽先是以一種同情弱者的眼神瞧瞧我再偷眼看看爸——從我青春期開始叛逆起她就養成了這個習慣。在我們家我爸是主人,我身兼奴才和傻子二職,我媽就是那個「聰明人」。你不得不承認魯迅就是偉大。天楊嗎?這時候別吵她,她這幾天上夜班,現在正在像小豬一樣幸福地酣睡呢。我盯著手機看了半晌,不知道該摁下哪一個號碼。不過謝天謝地,我的手機從現在起不用擔心龍遊淺水虎落平陽般地被停機了。

  不僅不用擔心被停機,而且它還在這時候生龍活虎地響了。好孩子,沒白疼它。

  「喂?你好。」我想我的聲音非常陽光。

  「我還以為你死了。」

  老天,這是……

  「托你的福,爛命一條,還在。」

  「你猜我現在在哪兒,周雷?」

  「不要告訴我你在我心裡,因為那不是真的。」

  「向左轉,往馬路對面看,對了,就這樣,真乖。」

  「怎麼像是給手機做廣告一樣,馮大小姐,不對,現在該稱呼你什麼太太?」

  她端起面前的紫砂壺斟滿我的茶杯時,我有點不可思議地說:「果然結了婚就是成熟了,一舉一動都這麼『賢淑』。」

  她笑笑,「我這次是來出差的。昨天剛剛把事情辦完。本來想晚上約你出來吃個飯,可巧就看見你了。」

  「幹嗎『晚上』?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她大笑,「你真是一點沒變。」

  「馮湘蘭。」我換上一副正經的神色,「你變漂亮了。」

  「謝謝。」

  「要謝你老公才對。」

  她凝望了我半晌,開顏一笑,「離了。確切地說,正在辦。」

  我一口茶差點吐出來,「算你狠。」

  她笑容可掬,「不過你千萬別擔心,我今天就是想跟你見個面,決不是為了勾引你。」

  我突然間有些憤怒。要知道我是為了她那個鳥蛋婚姻才丟了工作的,要知道是她那個鳥蛋婚姻讓我重又回到這兒,鬼使神差地把我推向天楊的,不只是天楊,是推向另一種生活。可是她大小姐——沒錯,現在的確又變成小姐了——倒是輕鬆,說離就離,她都不知道自己隨隨便便就左右了我的人生還好意思跟我坐這兒不鹹不淡地喝茶,就像《舊約》裡上帝有事沒事就出來跟人物們聊上兩句一樣荒誕。

  「為什麼?才結了幾個月,沒準兒好些事兒可以磨合呢?」

  「有些人可以,我不行。」

  「早就看出來你不行。」我笑,「不是我說你,沒事兒逞什麼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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