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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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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門已經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裡了。紅色的花崗岩。在夕陽下它看上去沒有平時那麼盛氣淩人。當然,出現在我們視線裡的還有周雷。我雖然很討厭這個像蒼蠅一樣的傢伙,可是有時候你不得不佩服他。他知道我和天楊在一起,但他也知道我沒有理由阻止他放學後和天楊一起回家。畢竟,只不過是順路一起回家而已,況且他還總是得體地微笑著,站在天楊身邊親切地跟我說再見。想想看人家就剩這一點兒幸福了,我也不好那麼沒風度地剝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周雷在北明中學怕是已經成了「堅忍不拔」的代名詞。奇怪的是,只有天楊是真的不相信周雷喜歡她。誰跟她說她都不相信。理由是:「周雷是我從小到大的好朋友,要是他喜歡我一定會直接跟我說的,我問過他,他叫我別聽你們瞎說,我們就是好朋友而已。我當然是相信他,不會信那些閒話了。」——你說這孩子,她是裝傻還是真傻? 他倆的背影順著暮色延伸的方向消失。我掉轉頭,往我家所在的教職工宿舍區走。天色漸漸黯淡下來。遠遠的,我看見媽媽的身影,我知道她身上,一定帶著圖書館裡油墨的香氣。 {天楊} 皮皮死了以後,那張病床就暫時空著,被大人們堆上了好些雜物。方圓的情況好得令人詫異,從特護病房轉到了普通病房。且不說那些化驗結果,她的氣色看上去就好了很多。陳大夫很有信心地對她媽媽說:「病情現在控制得很好。照這樣下去,完全控制住也不是沒有可能。」我看到那個憔悴的女人高興得掩面而泣。陳大夫似乎已經忘了自己不久前還說過方圓最多只剩下三個月的。現在他換上了一副微妙的表情,對那個不停道謝的女人說:「這沒什麼,這是我們的本職工作。」我可以想像楊佩聽了這句話的反應,她會撇撇嘴,歎一聲:靠。 天氣漸漸熱了,很久沒有周雷的消息。我暫時不想找他,從那天之後,他也再沒給我打過電話。二十五歲生日也就平淡地過去了。本來嘛,用楊佩的話說,一把年紀了有什麼值得慶祝的。倒是那天早上,龍威和袁亮亮在我上班時一起沖我大吼了一句「HappyBirthday」,我詫異地表示感謝的時候,龍威說他和袁亮亮「潛入」了值班室,看到了我那天無意中壓在玻璃板下面的身份證。龍威一直在眉飛色舞地說,袁亮亮明顯有些精神不濟。這些天他總是發低燒,不過他自己依然樂觀得嚇人。 日子又變得像以往一樣無聊。上班,下班,值夜班,二十四小時,一轉眼就過完了。唯一的一件不平常的事:五一放大假的時候,我到北京去領回了不不。 還好首都機場是喧鬧的,假設周圍一片寂靜,我就真的不知道該拿這個小傢伙怎麼辦了。遠遠的,看著空姐把他帶過來,我預感到他是個麻煩。他一句話不說,只是看著我,很專注的樣子,看得我心裡直緊張。我想起了電影裡外國人初次見面的說話方式。「你好,」我說,「我是天楊。」他看著我,他的眼睛很大,很黑。「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坐晚上的火車回家,你說好嗎?」他依然靜靜地看著我。我本來想從他的表情推測一下他到底在想什麼——但他一點表情都沒有。 我拉著他的小手,往外面走。「我們在電話裡講過話的,你記得吧,我是姐姐。」他轉過小臉,看了我一眼,算是回答。「你真了不起,」我覺得我必須找點話說,「這麼小,就一個人搭飛機來這麼遠的地方。」意料之中的,他不理我。眼睛看著北京的天空上的雲。 「你想吃點什麼?飛機上的東西很難吃吧?」他似乎是不屑於回答這麼簡單的問題,拿眼角瞟了我一下,然後眼光又移到了很遠的地方。 他長得很像爸爸。尤其是眼睛。還有臉部明晰的輪廓。 「我們家裡有你的照片,你明天就見得到了。就是你在狄斯奈樂園和米老鼠照的那張。」我其實只是為了弄出點聲音而已。 他第一次開口說話是在那天深夜裡,在火車上。他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臉頰,把我弄醒了。他的小腦袋從我懷裡鑽出來,輕輕地說:「尿尿。」我帶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火車在黑夜裡寂靜而規律地前行著,似乎是鑽進了山洞,因為周圍突然間黑得太徹底。我拉開廁所的門,打開燈,對他說:「我在外面等你。」他抬起頭,在燈光裡濕潤地看著我。我重複了一遍,「我在外面等你。」他說:「不。」這是第二句話。我只好跟他進去,回頭關門的時候聽見他輕輕地說:「你是女的。」他臉上有點羞澀。我愣了一下,笑了,「沒關係,你不用介意。就連我,有時候半夜裡起來也會害怕呢。可笑吧,我都這麼大了。」他紅了臉,轉過頭來,嘟噥了一句:「女孩嘛。」小傢伙。 被他這麼一鬧,我是再也睡不著了。火車到了一個小站,月臺上的燈光映著不不的小臉。我說:「睡吧,還早呢。」他聽話地閉上眼睛。我支起身子看看窗外的站牌,我們正在穿越黃土高原的腹地,也就是每年春天沙塵暴的老家。 火車又開始在自己的聲音裡前進。我喜歡火車。從小,我就很喜歡聽這些單調寂寞的聲音。比如在中學的籃球館裡,我最愛的就是籃球砸在木地板上的迴響,這些聲音裡有股憂傷,這憂傷和很多民間音樂裡的憂傷異曲同工。空曠的聲音裡,我看見自己坐在橙黃色的看臺上。那時候我梳的是兩條麻花辮,穿的是校服的短袖衫背帶裙。周雷很做作地投進去一個三分球,落下時被江東搶了去。不不睡著了,小腦袋蹭著我的胸口,暖暖的。一瞬間,一種熟悉的悲涼像那只籃球一樣砸在我心裡最柔軟的部分。不不的呼吸吹到我的臉上,我緊緊地擁住了他。漢語的詞彙妙不可言,悲涼,真的涼涼的,帶著一種樹木的清香。 第二天清晨,不不醒得很早,他似乎有點緊張。我帶他去餐車吃早飯的時候告訴他:「爺爺奶奶都是很和氣的人。你放心。」他又恢復了白天的沉默,像是沒聽見我的話,倒是對面前的燒餅發生了興趣,一點點摳著上面的芝麻。我這才想起,他從沒吃過這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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