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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我是聽著情歌長大的孩子。我們都是。在我們認識愛情之前,早就有鋪天蓋地的情歌給我們描摹了一遍愛情百態。於是我們那代孩子中,大多數人的初戀都是照著他喜歡的情歌來談,高興的時候,難過的時候,嫉妒的時候,分手的時候——太多各式各樣的歌詞可以撿來概括自己的感情了,太多MTV裡的鏡頭表情可供參考了:開心的時候就在流星雨下面跟他接吻吧,沒有流星雨精品店裡買來的一瓶幸運星也行,我是說如果你的零花錢夠用;單相思的時候就疊千紙鶴吧,雖然你沒有MTV裡的女孩清純漂亮;傷心的時候就更方便了,多少情歌裡的主角是傷心的呀,你是願意在瓢潑大雨裡狂奔還是願意酗酒買醉都好,可惜這個時候你不能像MTV裡一樣在街角剛好看到一個賣玫瑰花的小妹妹然後順理成章地觸景傷情放聲大哭。然後在每個人的記憶中,初戀就永遠以情歌的方式存在:動人的,纏綿的,而且還是押韻的。搞不好還貼著一個標籤:張學友、林憶蓮,或是張信哲,或是誰誰誰——我不大知道現在的孩子都聽誰的歌。

  那麼,我自己呢?

  如果我和江東的初戀真的也只有這般照貓畫虎地模仿的話,那就算遍體鱗傷也只能是個鬧劇。還好不是。我隱約覺得我跟他之間有種什麼東西。沒有任何一首情歌可以幫我概括它,解釋它,所以我不能正確地把它表達出來,只好聽之任之,於是「它」也就靜靜地潛伏在我身體的黑夜,血管的叢林裡。像只懼怕火光的小狼。姑且稱它為「小狼」吧,還挺親切的。

  那時候我十五歲,一點經驗都沒有。

  小的時候去平遙古城玩。小姑姑讓我坐在城牆上照相,我不敢,她說你只要別往下看就好了。那城牆是個環形,足有五層樓高,像口巨大的井。灰黑的石壁縫裡全是青苔,陽光幽幽地照到了深處。「井」底下居然還有人家。我對著鏡頭,努力不去想我只要輕輕朝後面一仰就可以粉身碎骨。

  沒錯。就是這種感覺——那只「小狼」。其實我那時怕的並不全是會掉下去,我怕的是自己一個一瞬間的念頭:我想掉下去。我一點也不想死,但我想掉下去。這念頭閃得太快,我都來不及把它翻譯成語言。你總是會害怕沒法變成語言的東西,因為它們比你強大,比你有生命力。

  那小狼偶爾會推我一下,那時候我就莫名其妙地抓緊江東的胳膊。他皺皺眉頭,把耳機取下來,「還挺有勁兒的。」「弄疼你了?」我對自己的神經質覺得抱歉。「沒有。」他笑著拍拍我的頭,「冷嗎?要不咱們走吧。」我們是在公園的湖邊上,放學以後我們倆經常來這兒。有時候kiss,有時候聊天,有時候連話也不講,只是坐著。

  我的頭靠著他的肩膀,傍晚湖邊的人總是不大多,尤其是天冷的時候。我們不說一句話,一個小時,一個半小時……時間就以最原始的方法流逝著。那種絕對的寂靜就像春天的陽光那樣喚醒了我的小狼,我甚至感覺得到它稚嫩的殺氣。那時候我就很疼。並不是生理上的疼痛,這疼來自另外的地方,就像一場大雪一點一點覆蓋了我的五臟六腑,我不得不深呼吸一下,再一下,但它並沒有緩解,我反倒是更為真切地聽到了它的足音。我只好轉過頭去朝著江東,沒頭沒腦地說:「江東,咱們長大了以後,就結婚吧。」他只是笑,他說你又說什麼瘋話。我也覺得這話挺丟人的。然後我就輕輕地湊上去,親親他的臉。他歎了口氣,「你呀。」

  「再咬你一下可以嗎?」我在他耳朵邊小聲問。

  「不行!」他很乾脆,「上次我洗臉的時候我媽就問怎麼胳膊上有個牙印,我只好說是我自己咬的。我媽還以為我瘋了呢。」

  「那我這次輕點,保證不留牙印,可以了吧?」沒等他回答,我就使盡了全身力氣咬下去。

  「靠!」他大叫,「你去死吧你,你自己剛說了要輕點的!」

  對不起,江東,你不知道,那疼痛讓我束手無策。那時候我甚至沒意識到這疼痛因你而起,因為現實中並沒有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周雷}

  我和天楊從幼稚園小班一直到高三,做了十五年的同班同學。她小時候是個怪胎,很少跟人講話。只是愛看書,她的書我們別說看懂,就連裡面的字都認不全。我還記得那是小學五年級,正是班裡開始有人「搞物件」的時候。

  我坐在她後面,上課的時候她一如既往地偷看她的書,突然她慢慢地仰起臉,我還以為她終於良心發現準備好好聽講了。可是老師放下了教鞭,「宋天楊你哪兒不舒服?」

  「我……」她怯怯地說,「我肚子疼。」

  「那就先去老師的辦公室倒點熱水喝吧,來,拿上你的水壺。」

  她轉過身的時候我才看清,原來她一臉的淚。那些淚在她安靜的臉上暢快地滑行。鬼才相信她是肚子疼呢——當然還有那個天真的老師。我伸長了脖子朝她的課桌裡看,那本書——那本罪魁禍首叫《局外人》,作者是個外國人,叫加什麼,後面那個字筆劃太多了,不認識。

  後來我才知道,他叫加繆,是天楊最喜歡的男人之一。

  於是一個已經死了很多年的法國佬倒楣地成了一個中國小學五年級學生的情敵。

  是的,我喜歡天楊。要不是江東那個婊子養的半路殺出來,天楊一定是我的。要知道我已經快成功了,就差一點點。我已經變成她最好的朋友了,她和我無話不說;我甚至已經拿到她的初吻——那是初二的時候,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問我:「周雷,接吻到底是什麼滋味你知道嗎?」我說要不咱們試試,她說行那就試試,於是我們就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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