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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那時候我十九歲半,那時的我也沒想到,二十八歲的我會變成一個TaxiDriver。可是遠沒有西科塞斯的TaxiDriver那麼有血性。最多只能像王家衛關錦鵬電影裡的人物一樣,躲在暗處以洞察力為樂。說真的,有時這令我自己感到羞恥。不過我很會自我安慰,現如今這世上還剩得下幾個有血性的人了?就連西科塞斯自己,也在榮華富貴歌舞昇平裡墮落到了《紐約黑幫》的地步。

  你看出來了吧?我是一個影迷。我初二就學古惑仔砍人,為此進過工讀學校。後來老媽把全部積蓄拿出來,又東挪西借地才幫我盤下那個小店。因為從此有了看不完的電影我也不再出去混。再後來我把店賣掉,用這幾年的錢買下我的綠色捷達。十幾年,幾句話也就說完了。

  有時我的乘客中會有一兩個昔日的顧客。那所紅色花崗岩學校的學生。他們已不再認得出我。有時我的車會經過那所紅色花崗岩學校,校門口的學生依舊熙熙攘攘,打架的,嬉笑的,談戀愛的,跟那些年一模一樣。他們依然會三三兩兩走到我的音像店裡——不,現在那兒已經變成一家蛋糕店了。這時候我就會想起天楊,想起江東,想起我們一起喝著啤酒看《霸王別姬》,想起那些他倆從晚自習的教室裡溜出來找我的夏夜——路燈把銀杏樹的葉子映得碧綠,綠成了一種液體。我這麼說的時候江東笑著打斷我,「那叫『青翠欲滴』,還『一種液體』,說得那麼曖昧。我看是你教育受得太少了。」天楊和方可寒於是大笑,女孩子的笑聲回蕩在空空的街道上,好聽得很。

  江東喜歡損我。不過我不介意,他是我哥們兒。第一次,他跟著天楊走進我店裡,天楊對我說:「老闆,這是我男朋友。」當時我想,這就對了。江東不是個英俊的男孩子。我跟他們學校的學生很熟,認識他們的四大俊男和四大美女。我說過了天楊也談不上多漂亮。可是他倆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個電影鏡頭。沒錯,他倆身上都有一種不太屬於這個人間的東西。把他們放在行人如織的街道上,你不會覺得他們是「行人」中的一分子,而會覺得所有的行人,所有的噪音,包括天空都是他倆的背景。

  很自然地,我和他們的友誼只能維持到他們畢業。他們上大學之後,他們的學弟妹裡又有幾個會成為我的哥們兒,無論如何,我只能做他們高中時代的朋友。

  上一次見到江東是前年。他打開車門坐進後座,「去北明中學。」北明就是那座紅色花崗岩學校。我於是回頭看了這乘客一眼。他愣了,「肖強。」我說:「江東。」

  他是個大人了,西裝革履,一副上班族的模樣。臉上有了風塵氣,不過不是那種猥瑣的風塵氣。我相信他走到街上的樣子依然和眾人不盡相同。他笑笑,「肖強,有空嗎?咱們喝酒去。」我說下次吧我還得開車。他說對對對我糊塗了。然後我按下了計價器。

  我問:「你是回來看你爸媽?」他的家就在北明中學裡面,他老爸是那所跩得要命的學校的校長。

  他說:「對。我就要移民去加拿大了。回來再陪他們過一個年。」

  我笑,「別說得這麼不吉利。」

  他也笑。他付錢下車的時候我對他說:「你保重。」他說:「你也一樣。」

  然後我就順著路開到了五百米外的河堤上。這城市有一條河。這些年我最高興的事情便是人們終於治理了這條河。曾經,說它是河簡直太給它面子了——臭水溝還差不多。早已斷流不說,還被兩岸的工廠污染得一塌糊塗。還是天楊形容得到位,那年她在一篇作文裡寫到過這河:「它是黃河的支流,已經苟延殘喘了幾千年——我就不用『女』字邊的『她』了,沒有女人願意像它一樣。」我還是那句話:這小丫頭。

  我已有很多年沒再見這小丫頭。她去上海讀的大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留在了那裡,或者像江東一樣已經出國。北明中學裡的小孩們的人生大都如此:奮鬥,是為了遠離。從小被誇獎被讚美被嫉妒被羡慕被鼓勵,是因為他們比起別人,更有遠離的可能。我倒是很希望天楊看看這條河現在的樣子——配得上「女」字邊了。他們花了大價錢把這河的血液換了一遍,引的是水庫的水,所以這河現在可以豐沛自如地流淌,岸邊的工廠和居民區已經全部拆除,河岸上的沙都是專門從遠方運來的。不過搞笑的是,這條河治好之後的兩個月間,來這兒自殺的人數也比以往多出去幾倍——這就是浪漫這東西操蛋的地方。

  每次來到河堤上,我就會想起方可寒。

  方可寒很美,美得讓人心慌。她不是小家碧玉小鳥依人的模樣,那樣的女孩再漂亮也不能用「美」形容。方可寒是個公主,永遠昂著頭,不需要任何王子來鍍金的公主。只不過,這公主價錢倒不貴,五十塊錢就可以跟她睡一次。北明中學裡有不少男生都是她的客人。交易通常在學校的地下室進行,有時是頂樓那間形同虛設的「天文觀測室」,或者籃球館的更衣間——總之,那些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

  這當然是個秘密。在這個秘密被揭穿之後方可寒自然是被開除。用江東的話說:「你沒見我爸那張臉——」因為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年年考前十名的女孩會是這麼個賤貨。所以說,能考進北明中學的人都不是等閒之輩。

  那一年,我才十九歲半。從那些天天來我店裡找A片的男生嘴裡,我聽說了方可寒。他們尊稱她「可寒姐」,有時叫她妖精。

  我從小店的窗戶裡,經常看見她。夕陽西下時,她總是在人都差不多走光之後才會出來。她也和這所學校的其他女生一樣,穿白色短袖衫和藏藍色背帶裙。可是她從不梳辮子,她讓她的頭髮鬆散地垂下來搭在肩頭。他們學校不許女生穿高跟鞋,於是她就穿松糕鞋,校規永遠跟不上時尚的變化。她的藏藍色背帶裙的腰間別著一個玫瑰紅的小呼機。她就這樣招搖地走出來,往往是走到我的店門口就會停下,從書包裡拿出她的煙盒和打火機,點上之後轉過身,沖著那紅色花崗岩的校門深深地噴一口。她轉身的時候,終於看清她的臉——有一秒鐘,我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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