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告別天堂 | 上頁 下頁


  但我不行。我不喜歡清純少女。那些捧著銅版紙時尚雜誌,聽著王菲劉若英的專輯,使用或渴望使用CD香水,自詡小資或者追隨小資的「少女」們,是層次稍高些的傻×。她們居然相信那些讓她們感動得亂七八糟的諸如網站CEO和廣告公司行政總監之間的婚外戀故事。如果她們是一所名校的學生,那更糟,她們會堅信那就是她們日後的人生。她們懷著一種可怕的共鳴為男女主人公在寶馬車裡吻別的場景陶醉,用「宿命」、「疼痛」、「淡然」這類原本美麗的漢語詞彙包裝精緻些的男盜女娼。多麼好,香車寶馬,錦衣玉食,有的是時間追悼一場「無能為力的愛情」。最基本的事實就這樣被忽略:一個人是怎麼爬到CEO或者什麼總監的位置的?他需不需要努力奮鬥,需不需要察言觀色,需不需要在必要時不擇手段?如果需要,那麼經歷過這一切之後,究竟有多少人心裡還剩得下決絕的激情?也許有,但不多。我不能想像自己跟一個連這個道理都不懂的女孩上床。這樣的女人沒有質感,她做出來的愛當然也一樣。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遇上馮湘蘭的。她比我晚一年進學校的話劇社。但我早就聽說過她,她是個出了名的婊子,跟誰睡都行。和那些名正言順做三陪小姐的女大學生不同,她只跟學校裡的男生睡,而且不收錢。單說我們宿舍吧,六個人,就有兩個是因為她第一次買傑士邦。據說她偏愛學文科的。

  我大三那年,正逢全人類歡天喜地地迎接二〇〇〇年,我們話劇社的那幾個肉麻女生提議:全體社員于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奔赴敦煌,與可憐巴巴的石像石窟共慶千禧年。我說了句「一千年對敦煌來說算什麼」,就即刻遭到呵斥。於是,我就認識了馮湘蘭。怎麼說呢?我早就認識她,可真正和她「相識」,應該從那天算起。

  我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殺到敦煌某間差強人意的賓館。服務台小姐聽見我們這麼多人要開一間房,可憐的孩子眼睛都直了——准是以為碰上了傳說中的「群居」。那間裝修惡俗佈置粗糙的房間被我們這群人搞得一片狼藉。十二點,煙花升上了天空,半醉的女社長宣佈:「聽好了,都許個願。咱們不許那些跟自己有關係的願望,境界太低。咱們許——希望一千年後的人類會怎麼樣……」「那關我什麼事?」社長自己的男友首先抗議。「別他媽廢話。」這女人杏眼圓睜。她男友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眼看一場惡戰在所難免,我於是打圓場,「行了行了,我先許一個。我希望一千年以後,世界和平。」「不行。」馬上有人反對,「說了跟沒說一樣,不可能的事。得許個現實點,能實現的。」於是,大家都進入角色了,有說希望一千年以後美國完蛋的,有說希望一千年以後電腦的價錢比雞蛋還便宜的。還有說希望自己被寫進一千年後的歷史課本的。大家抗議:「要說『人類』,不是說你。」「對呀,」這個哥們兒振振有詞,「一千年以後的人類都知道我,怎麼不是好事。」然後社長男友發言,說希望一千年以後全體人類恢復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社長微笑一下,說她希望一千年後的人類也接受一妻多夫。到最後,輪到馮湘蘭,她有些害羞地笑了,煙花在她背後的落地窗裡飛翔,她說:「我希望,一千年以後,男人和女人,能真正平等。」

  片刻的寂靜。其實換了在座的任何一個女孩說這話,局面也不會這樣。社長笑道:「真沒看出來。」借著酒勁連鄙夷都懶得掩飾了。她男友一直對馮湘蘭蠢蠢欲動,只是苦於家有悍婦。馮湘蘭把易開罐裡的啤酒一飲而盡,又笑笑,「我是亂說的。」那笑容牽得我心裡一疼。於是三天后的晚上,當大家回到蘭州後,我們倆就順理成章地去旅館開房。

  淩晨的時候,我問她:「你是哪兒的人?」想想她的名字,又問:「湖南?」她說:「湖南是祖籍,我在泉州長大的。」我又問:「泉州是哪兒?南方?」她笑了,「你怎麼考上大學的?高中歷史課本裡說過:元代最重要的港口就是泉州。」「那不是元代嗎?」我也笑。她說:「我拿到通知書的時候我奶奶問我:阿蘭,那個蘭州和咱們泉州不都是『州』嗎?怎麼隔那麼遠呀。」「你奶奶真酷。」

  她把頭枕到我胸口,「你學什麼的?」「中文。」「中文?」她重複,「很有意思吧?」「可能。」我答。我是真的不確定,我很少去上課。「你呢,你學什麼?」我問她。「會計。」我同情地看著她,「無聊嗎?」「嗯,不過,」她停頓了片刻,「學這個,你能明白一點咱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流程,像學中文就未必……不對,我是說,會計這東西,能讓你感覺到自己在維持這個『社會』運轉。反正……你是中文系的,一定比我會形容。」我看著她,「我懂。」

  我還以為接下來我們又要開始瘋狂,但是沒有。我們倆就這麼聊了一夜。我長這麼大從沒說過這麼多的話。天亮時她心滿意足地歎著氣,「我要是個男人,現在就跟你義結金蘭。」

  後來我就天天去找她,和上床無關。這世上有比做愛更重要的東西。可惜你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個。我相信,現在要是有人跟我的一些大學同學提起「周雷」這個人,他們保證會說:「就是那個對一個婊子認真的可憐蟲。」

  二〇〇〇年的九月,一個夜晚,天上下著煩人的小雨。我們這兒不是江南,這天氣並不常見。我依舊窩在宿舍裡看碟。上鋪的兩個哥們兒聊天的聲音有一句沒一句地鑽進我的耳朵。「靠,這女人打起來,也真夠瞧的。」「可惜咱見不著。」「不過,小惠形容得也夠生動的了。馮湘蘭的頭髮被拽下來一大把……」我「騰」地坐起來,頭當然撞到了床架上。「你們說什麼呢?!」我大聲問。

  我只穿著拖鞋,三步並作兩步地往樓下沖。身後傳來那個北京人幸災樂禍的聲音:「瞧他丫的操性。」

  其實事情很簡單。無非是女生宿舍誰的東西放錯地方了。關鍵是,那些女生早就看馮湘蘭不順眼,馮湘蘭只是跟其中一個動了手。其他幾個原本是拉架的,最後卻變成了幾隻母狗群毆馮湘蘭,而且還把她的東西扔到門外叫她滾。真他媽——我看見她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