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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當初蔻茛、叢惟和她三個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必然有著某種因由。這麼想來,仔細推理,三人間的事情應該是發生在上一次來到這裡的那三年。那麼自己的離開,會不會也是因為這件事情呢?究竟是什麼力量讓她在兩個世界之間穿梭往來,為什麼獨獨是她被捲進了這個世界?心思轉到這裡,忽然又想到,來到這裡見過的多數人都將她當作了蔻茛,只怕並不是因為兩人相貌相同認錯了,而是他們根本以為朱凰就是蔻茛。她忽然覺得胸口有些鬱悶,仿佛什麼東西堵著,上不來氣,這才發現自己想得太過專注,竟然忘了呼吸。

  叢惟沒有再說什麼,專心做他自己的事情。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巧的水晶匣子,陽光射上來,閃著晶瑩的光。新顏心不在焉地看著,心中一動,脫口問道:「這是能儲藏記憶的冰魄嗎?」

  「還有別的用途,不過最多被用到的,就是儲藏記憶了。」叢惟安靜地回答,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波瀾。他打開匣子,一股寒氣立即向周圍彌漫開來,新顏生生打了個寒戰,不由自主握緊手中柔順的小白鳥。

  叢惟握著匣子底部,過了一小會兒,寒氣不再彌漫,漸漸凝成一條乳白色的霧線,嫋嫋繞繞地向上不停冒著。他把匣子湊到一串晶碧瑩潤的葡萄下面,白霧繚繞過去,不一會兒那些葡萄的表面就蒙上了一層霜色。

  新顏專心看著他操作,腦子卻不停地轉著,心中有太多疑問,一起湧上來,沖塞著頭腦,反倒不知道該先問哪一個了。

  「你有很多問題吧?」叢惟沒有回頭,冰藍色的眼睛注視著眼前迷蒙的冷霧,葡萄開始結冰,逐漸變得透明,他的目光穿透那些結晶一樣的果實,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嗯……」新顏索性問了一個最基本的問題:「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跟我來的地方不一樣,卻好像有點關係的樣子。」

  叢惟居然輕輕笑了一下,說:「你以前可不會問這樣的問題。」

  「我以前沒問過嗎?」新顏不解,第一次來的時候,難道不好奇嗎?

  「那時候的你,」他這麼說著,突然頓了一下,收起水晶匣子,拿出一個翡翠雕成的果盆來,小心翼翼把凍成了冰珠的葡萄一顆一顆摘下來。

  「我怎麼樣?」新顏忍不住追問,眼睛卻不受控制瞄向他的腳邊,這才發現藤蔓掩映的後面,有一個小小的石桌,擺滿了杯盞盆罐之類的東西,精巧自是不必說了,看起來種類齊全完備,很有些專業的味道,忍不住偷笑,想不到這位主宰也有自己的愛好。笑過之後一愣,暗罵自己哪裡來的混帳歪理,難道主宰就不能有些愛好嗎?

  「那時候的你,和現在不一樣。」叢惟想了一下,把沒說的話咽回去。

  「怎麼不一樣呢?」

  叢惟再一次沉默。然而這次卻不是因為無法回答,而是因為想起來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意志很消沉的一個人,跟飛揚桀驁的蔻茛不一樣,時常茫然一個人出神,精神萎靡,完全沒有常人身上常見的活力。那時的她,從不曾主動問過什麼問題,仿佛置身何處,面對何人,對於她來說沒有任何區別。他知道會變成這樣全是因為自己的過失,也許是因為心中愧疚,所以竟默認了她的出現,這才有了以後的種種。

  這樣的往事卻不願對她重提,害怕話題再牽扯到蔻茛,牽扯到他還沒有準備好去面對的罪責。擺弄著冰葡萄在翡翠盆裡飛快地轉著,他不動聲色地轉開話題:「你不是問這個世界究竟怎麼回事嗎?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新顏點了點頭,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注視著他手中的翡翠盆,那些葡萄如同被捲入了漩渦,在盆底不停轉動,起初尚彼此互相碰撞,發出一兩下撞擊聲,聲音清脆悅耳,仿佛環珮相擊。漸漸的,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葡萄之間卻奇異地不再有任何相交。望過去翡翠盆中的葡萄已經看不大真切,只隱約一條淺碧色的環流飛速流轉。新顏看著,有點頭暈,仿佛那小小的翡翠盆中,醞釀著的,是宇宙洪流的漩渦。

  叢惟俯視著手中的翡翠盆,冰藍色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緒。「上古天地初創之時,天神從雲荒之澤中選泥,參照自己的模樣捏出了一個人偶,不小心將自己的氣息渡給了那人偶,於是人偶便有了生命。天神將那人偶安置在雲荒澤畔,自己另有別的要事忙碌。等到若干時日後回來,才發覺那人偶不僅從他的氣息中得到了生命,更得到了部分法力,趁他不在的時候竟也學著天神自己捏出兩個人偶來,分別叫做生命和夢想,並將自己的氣息渡給了他們。」

  說到這裡,新顏恍惚有些明白,生命和夢想,原是同根而出。

  叢惟繼續說:「天神大怒,他本是天地間唯一的神,唯一能創造生靈的存在,而今卻有別的人也具有了他這樣的能力,也難怪他生氣。人偶知道自己犯了天怒,便安排自己的造物躲藏起來,而他自己卻被天神捉住,廢去神力流放人間。」他說到這裡,停下來,從那個石桌上拿出一個淺口的描金的瓶子,將翡翠盆中的東西倒了進去。

  新顏一直專心聽他講述,此刻才看見翡翠盆中原本晶瑩剔透的葡萄粒,此刻全都化成了一攤淺碧的汁水,被叢惟裝進描金的瓶子。

  「那後來呢?」她問:「生命和夢想逃脫了嗎?」

  「生命也被抓住,廢去神力,與人偶一同流放。而夢想,卻僥倖逃脫了。」叢惟忽然輕輕笑了一下,抬眼望向天際一團被夕陽映得血紅的雲,淡淡道:「可是誰知道呢,或許根本就是天神故意安排的。」

  新顏一愣,猜到了一二,試探地問道:「那夢想,該不會就是這個世界的初祖吧?」

  叢惟轉過頭來看著她,落日斜暉給她蒼白的臉色染上些許血色。冰藍清冷的眸光,在一片火燒似地霞光中,如同一柄孤獨的劍,直直插進她眼中。新顏心頭微微震動了一下,看來自己是猜對了,卻因為從他那樣的目光中讀到了絕望的孤獨而有些隱隱的心痛。

  「夢想,是我的祖先。」

  果然不出所料。新顏默默歎了口氣,卻不知道為什麼有種直覺,他這句話裡的含義並不簡單。

  叢惟一邊往那只描金的瓶子裡加入一些不知名的粉末,一邊說:「生命和那個人偶便是你來的那個地方的初祖。他們的後代只是普通人,有生命的普通人,與尋常走獸沒有什麼不同。」

  「人和動物是不同的。」新顏立即反駁,很不高興他這樣比喻。

  叢惟卻不介意她僵硬的態度,微微一笑,道:「之所以不同,是因為這個世界的存在。」

  「噯?」

  「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夢想沒有被奪去神力,還開創了這個世界。只是……原來當初人偶創造生命和夢想的時候,是將自己的神力分成了兩部分,分別給了他們兩個。所以生命是生命,而夢想也只能是夢想。」

  這話有些繞,新顏反復咀嚼了兩遍,才明白:「生命和夢想本是一體,應該待在一起的,卻被強迫分開了。分開後的彼此,只能獨自存在,卻不再完整,是這個意思嗎?」

  「不能說是獨自存在。」叢惟認真地想了想,換了一種方法解釋道:「本就是一個事物的兩端。你也一定發現了許多在兩邊彼此對應的人,比如陟游和你弟弟,本就是一體。因為有了這個世界裡陟遊的存在,你弟弟才有了努力的動力和方向。如果沒有了陟遊,他就只是一個徒具生命的存在。而假如失去了作為生命體的你弟弟,那麼陟遊就會消失。」

  新顏心頭突地一跳,突然想起這一次還沒有看見過陟遊,聯想到那天夜裡弟弟摔向危險身影,慌忙問:「陟遊他現在在哪裡?一直沒看見他,難道我弟弟他……」

  「陟遊還在。」叢惟冷靜地打斷她,「他雖身陷囹圄,卻還在。所以你弟弟也還沒有生命之憂。」

  長長出了一口氣,「那就好,」新顏心裡一直懸著的大石頭放下了。剛才心情這一緊一張,竟似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有些乏力地垂下頭,卻驚訝地發現手中那只白色柔順的小鳥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不見了。她抬頭看看叢惟,又看看自己空蕩蕩的掌心,不知所措。

  叢惟只是一味微笑,卻又不說什麼,朝外面看去。新顏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又是一隻白色的小鳥飛過來,照樣落在她的手上,依偎著她的手掌。她卻有些遲疑,怕這可愛的小東西因為自己的緣故莫名消失,感覺就像是自己殺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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