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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我知道,你太年輕,還小,而我太年長了。我這樣年齡的人應該是理智的、成熟的,可是我居然也控制不了自己,我是那麼渴望和你在一起,去幫助你,保護你!然而,我也自知沒有資格和你在一起……」他無奈地坐了下來,兩手托住了額頭,遮住了他那眼裡帶淚的光亮。

  我猛烈顫動了一下。明知道他的這句話言重了,是我沒有資格!他有他的名譽和地位,而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生!然而,他這麼說,我卻也無緣由地生氣!

  我用懷疑和質問的眼光盯著他,說:「你的意思是說,你根本沒有從內心裡打算和我在一起,是這樣的嗎?」

  「我沒這樣說!我只是說自知沒有資格……」他提起聲來,對我這樣的說話感到莫名其妙。

  「那什麼叫沒有資格?你根本沒有認真!」我更加生氣了。

  他似乎感到無法解釋,皺緊了眉頭。他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地說:「如果我能預料,我肯定不會給你寫第一封信!可是,當對某個人的愛來臨時,根本就是不知不覺的!可是發現時,已經根深蒂固了,讓人擺脫不了!」他深深地歎著氣,默然地搖擺著頭,有著無奈和茫然。此時的他,已完全不像是一個三十五的人了,倒像一個剛剛認識自己的男孩!

  我拼命地搖著頭,搖得那麼猛烈,好像要借機搖掉許許多多的困擾和煩惱。

  「不要!你是我崇拜和敬慕的作家!我要把你當老師,甚至長輩!」我腦子裡那股理智的勢力占了上風,使我迅速冷靜下來,連我的語氣也變得冷漠無情。

  事實上,這種冷冰冰的說話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我的這句話像一瓢冰冷的水,澆滅了他那一腔深情。他的面容上立即蒙上了一層死灰般沉寂的失望痛苦的陰影。他困難地起身,無言地怔在窗邊,兩眼默視著夜下那一片沒有盡頭的黑暗和秋雨。過了許久,只聽他一聲失望的低聲哀歎。

  他無力而煩惱地說:「你在嫌棄我的年齡。」

  「不,我沒有!」我回轉頭低低地喊著。

  「如果真的沒有,你為何……」他痛苦地說不下去。

  我說:「因為你沒有認真!你更像是在找替身,某個人的替身!」

  「不!」他大喊著,「隨你怎麼去想吧!雨謙,隨你怎麼去想!」

  我看著他,思索和研究著他的表情,揣摩著他的心理,衡量著他的每句話。而他困難地摸出一支煙來,好不容易點上了火,鬱悶地吸了一大口,對著窗口噴出了朦朧的煙霧。

  「這裡是病房……」我說。

  他只把煙頭按在窗臺上重重地轉了幾下碾滅了煙,困難地說:「你只是不相信我而已!我當時給你寫信根本就是自作多情,你只是來看我笑話的。我知道,你現在打心眼裡看不起我,你肯定在嘲笑我……」

  「我沒有!你明知道我的!」我垂著頭,看著他那被雨水濺濕的褲腳。

  「你也明知道我的!」他的語氣是那麼厲害和強烈。

  「我……」我想說,可是喉嚨底下被什麼硬東西卡住了似的,令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發出了幾聲自嘲而冰冷的笑,又茫茫地站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無奈且有氣無力地說:「我該回去了。」

  我不說話,默默地看著他拿了傘,打開了門。在那一刹那,我腦子裡竄出來一個急切的聲音:「叫住他!叫住他!叫住他!」我的眼睛裡又瘋狂地流出了淚水。

  「叔衡!」我喊,聲音極輕。這是我頭一次免去姓直接喊他的名字。

  可是他聽得清晰真切,迅速回過頭來,望著我。我瘋狂地奔過去,紮進了他的懷裡。一種溫暖頓時湧上心頭。

  「雨謙!」他喊著我,扔開雨傘將我摟緊了,下巴摩擦著我的頭髮。

  「叔衡!」我抑制不住地喊著,「我曾說過我不會在中學時期有這種感情的,可是,我終於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你!我曾經努力地把你看作一個高高在上的偶像,或者長輩和老師,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做不到!」

  「哦!哦!雨謙!」我用幾乎痙攣的手指,插入我那松亂的頭髮。他的呼吸是灼熱的,他的手心是滾燙的,他的心跳也是急促的。我不再掙扎,在他的懷裡安靜地閉著眼。

  「看你的小說,像是跌入了一個夢裡;認識你,也像是發生在夢裡;今天,更像是在夢裡!」淚水浸透了我的眸子,模糊了我的感覺,朦朧了我的夢境。

  楊叔衡的手溫柔地滑過我的臉,穩穩當當地落在了我的肩上,說:「哪怕只是做夢也好!」

  「可是,叔衡……」我依賴在他的懷裡,呼吸著他那誘惑人的男人氣息,說,「我才十七歲,還只是個小女孩。」

  「讓我們慢慢來。我等你,等你長大,等你成功!」他在我耳邊輕聲而動情地說,從他嘴裡呼出來的氣體撩撥著我的神經。

  「可是……」我抬起頭來,和他深情地對望著。

  「別說『可是』,好不好?」楊叔衡捧住了我的臉,說。

  我點了點頭,他的臉上迅即浮起親切而瀟灑的笑容。然而,在這笑容之中依然有著一點愁苦、一點煩悶,我猜不透他在擔心著什麼。我晃了晃頭,不想多想,而是再次進入了他的懷抱。

  「雨謙,我一定要寫你!寫一個真實而又美麗的你!」他真切地說。

  我完全陶醉了,等到我重新抬起頭來,望見病床上的掛鐘已經快指向九點了。我從他的懷裡起身,撫了撫頭髮和衣服,滿含不舍地說:「你該回去了。九點整護士要過來的。」

  他不情願地放開了我,輕輕地說:「明天我要去北京參加一個活動,回來後我去找你。」

  我點點頭。

  「你多注意休息!不要再病了!」他又不放心地說。

  我再點點頭。

  「那我走了。」他望著我,雖然這樣說著,卻是一動也不動。

  我輕推了一下他,他只好拿起雨傘,正要打開門,又轉身攬住我吻了吻我的頭髮,深情地望了我一眼。是的,他走了。我聽見走廊裡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淹沒著那一片淅淅喳喳的雨聲裡。

  護士來過一趟,叮囑我早點休息就出去了。她說我的臉色紅暈了許多。

  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如蠶吐絲般的雨聲,腦子裡回想著楊叔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包括他的詩詞、他的笑容和他的歎息。這真像是一場發生在雨夜裡的夢!雨吞噬了我,夜籠罩了我,夢侵襲了我,然而我對這樣突如其來的侵略竟然沒有過多反抗和異議!我安穩而順從地進入了睡裡夢中,朦朧中聽到了一聲門響,然後是一陣真切的腳步聲和呼吸聲,朝著我由遠及近。是那個影子!他停駐在我身邊,茫茫地感覺到他伸出一隻手輕觸著我的手腕,然後滑過手臂到達我的臉龐,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了我的唇上,繞過耳邊落在了我的脖頸之處,溫暖的呼吸使得我陶醉在癢綿綿之中。那個影子在忽然間變得那麼清晰和親切,我終於捕捉到了他的眼神。是楊叔衡,他正夢幻般地對著笑,包含著萬千溫柔和愛護。我的內心、腦子裡是一片天晃地轉的眩暈,我的身子在這陣強烈的眩暈中悸動了幾下,落在了流花溪畔的那片美麗的桃花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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