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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10

  那段泥濘艱辛的日子,她依舊留在旅館繼續工作。同樣是辛苦操勞,人卻漸漸習慣並且麻木起來。話語越來越少,除了接待顧客時應上幾句,一天之中幾乎不開口。默不作聲地忙著手上的活,汗如雨下,腦子裡已經是一片空曠和沌重。

  她要堅韌而辛勞地妊娠,孤身一人,給自己以生的繼續,包括腹中的孩子。

  那一年的雨季格外漫長。澇災很重,病疫流行。遊客變少。生意也不再忙碌,漸漸有些閑的時間能夠靜下來。許多夜晚,徹夜徹夜地下雨,聲音無比清晰。一片水霧朦朦中,看得見一座座神廟默默聳立在雨中,緘默端然的樣子,像是眷戀在歷史的夢境中不可自拔。早晨醒來,屋簷還滴著水,古老的黑色木雕散發出濃重而腐朽的濕氣。仿佛是沾著淚水的睫毛和眼睛一樣,神色悲傷。

  偶爾獲得閒暇,便坐在門口邊上的凳子上,觀望著眼前的市井。抬起頭便看到層層疊疊的舊房屋之上,躍出幾筆神廟的華蓋輪廓。或許那又是皇宮。

  她從未得知那些神廟的名字,神的名字,包括街道和城區的名字。她不知道加德滿都的一切。亦從未走出過加德滿都。越是貧窮和落後的國度,越只能依靠宗教的臆想和解脫。她面對那些由痛楚而產生的關於幸福的虛幻信仰,會陷入漫無邊際的遐想和記憶。然後沉墮的身體突然將自己拉回眼前。

  窄小的街道邊匆匆走過的人,沒有誰會瞥一眼那個在門口的凳子上閑坐的孕婦。她因為辛勞的體力透支而更加形銷骨立,唯有腹部不成比例地隆起。從她坐著的姿態,便可以看得出一種疲乏和順受的累。頭髮淩亂得捆起,臉上有一種被時光和境遇所急速腐蝕的焦灼。因為操勞而生的邋遢憔悴,明白無故地寫在臉上。而內心卻越來越鈍重。

  她開始用迦南留下的錢去給葉藍打電話。手機和宅電輪換著撥打,卻莫名其妙打不通,或者沒有人接聽。就這樣堅持打了半個月,終於與她聯繫上。

  電話裡是葉藍的聲音,說著英文,帶有睡意,十分疲倦。因為時差的關係,那邊應該是半夜。

  她說,葉藍嗎。是我。我在尼泊爾。我的錢不夠,你能不能打回來。我給你號碼……

  ……我需要錢,葉藍——她對她說——我要帶著孩子離開,必須要錢。她將所有事情告訴葉藍,並且請求她給她支援。聲音是懇切而無助的。卻依然有著鎮定。她自是知道,葉藍是目前唯一可以指望的人。除此之外她別無選擇。

  葉藍在電話那邊對她的遭遇感到驚訝,並且一時間沒有吭聲。卡桑心裡只覺得一緊。感覺希望仿佛搖搖欲墜,吊在半空。

  卡桑,我自然可以給你一張支票。但我想孩子生下之後,你未免還能輕易走掉,畢竟起碼連手續都要多一份。我想儘快來加德滿都帶你走。告訴我你的準確地址,卡桑,等我過來。她說。

  卡桑聽到她所說的話,在那個瞬間握緊了電話筒,漸漸用力,仿佛要捏碎一般。

  搖搖欲墜的希望已經放平。她明白這世間的人情稀薄。而她能擁有這般的盛大厚重的情意,在這漫長的焦灼與艱辛之後,只覺得淚都要流出來。

  11

  十月。綿長的雨季剛剛過去。加德滿都仿佛是剛剛從水中走出的女子,裹著濕漉漉的沙麗,渾身有著水潤的冰涼與光滑,綻開紅蓮般的嬌媚。

  那日她剛剛收拾完一間客房,鋪好了被單,走回值班室房間。坐下不久,一個女子走進她的房間。

  我來登記一間房,卡桑。

  卡桑抬頭,怔怔地看見葉藍已經站在面前。背著一隻登山包。眼神之中兀自有著深意。

  葉藍住在這家旅店的一個星期之內,就帶著卡桑去領事館辦好了回中國的手續。因為並沒有登記結婚,所以過程並不複雜。但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地離開,她塞了很多錢給經手的尼泊爾官員,以做到掩人耳目,無人知曉。畢竟迦南在當地十分有名,而卡桑參加了他的公開婚禮。

  等手續辦完,機票就已經拿到手。

  卡桑離開加德滿都,幾乎是以人間蒸發般的姿態。悄無聲息,沒有讓任何人察覺。將保管的房間鑰匙放在原處,一切都如自己剛剛來時的樣子。她是盡心做好了自己分內的事情的。問心無愧。

  在飛機起飛的時候,得以第一次俯瞰這座古老的城市。低矮而破舊的民房,數不勝數的神廟……暗紅的磚牆,灰色的水泥房子,黑色的木雕,和棕色的屋頂。再飛高一點,便只能看見大面積的青莽的山區,佔據了這片起伏的大地。無數的山巒之巔堆積著終年積雪,非常壯觀。視野很快就被厚重的雲層所阻擋。

  葉藍就坐在旁邊,看著她。卡桑,你有沒有不舒服?她問。

  不,我很好。我只想要睡一會兒。

  她縮回身體。安心地躺在飛機座椅上,閉上了眼睛。

  很久之後,她回憶起在加德滿都的歲月。某個時刻她懷疑,自己是否曾經動心過就這樣一直留在那裡,做一個真正辛勞而堅韌的女子。在溽熱與卑賤的淩虐之中,以一種苦修一樣的大化之心,甘願,順受,生子,勞作,然後到死,被抬到河邊燒成灰燼。

  我們不是在這個地方過這樣的生活,就是在另一個地方過這樣的生活。而這些生命中必須涉過的艱辛,真的又因為地域不同就不同麼。

  當她飽嘗汗水的鹹澀,能夠獲得一個短暫的閒暇坐在旅店門口的凳子上,悵惘地眺望雨季的舊城上空時候,她就能夠覺得微微快意。心中有踏實。仿佛剛才的辛苦,完全都消失。為著眼前這微不足道的幸福的罅隙,能夠發自內心地愉悅起來。這愉悅細微短暫,卻超過一切滿足。

  那是一種歸屬感,和旁觀姿態。那是唯獨坐在黑帳篷裡,窺探世間景致的時候才有過的心情。那是家。

  但或許依然不是。畢竟她還是想要離開。

  她仿佛整個人徹底地舒緩下來。一覺睡了將近五個小時。飛機抵達北京首都機場的時候,葉藍把她喚醒。

  到家了,卡桑。她說。

  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還留在北京的學校宿舍裡,是一個普通的學生。養父離開,她因不願讓母親承擔自己的存在,於是便決絕地選擇走掉。跟一個萍水邂逅的男人交往,然後跟著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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